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太傅非臣 > 第十一章 暗潮初涌 佛道机锋
换源:


       (一)

燕王朱棣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池塘,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南京官场。他并未表现出任何逾矩之处,每日准时前往灵堂哭临,言行举止恪守臣礼,对皇太孙朱允炆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悲悯。

然而,那种经年累月征战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以及身为强藩之主的无形威压,却让习惯了京城温吞气氛的文官们感到极大的不适和隐隐的威胁。以齐泰、黄子澄为首的铁杆皇太孙派,更是绷紧了神经,密切注视着燕王的一举一动,以及他接触的每一个人。

葬礼的间隙,朱元璋在偏殿短暂接见了风尘仆仆赶回的儿子。老皇帝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精神萎靡,但对这个战功赫赫、颇肖自己的四子,还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倚重和复杂情绪。

“老四,北平苦寒,边事繁重,你……辛苦了。”朱元璋的声音沙哑。

朱棣立刻躬身,语气沉痛而恭顺:“为国守边,儿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只是未能在大哥榻前尽孝,儿臣……心如刀绞!”说着,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朱元璋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提伤心事,转而问道:“北元近来可有异动?”

朱棣神色一凛,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起北方军务,言辞精炼,数据确凿,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和对边镇的掌控力,让一旁陪同的几位兵部官员都暗自心惊。朱元璋听着,昏黄的眼眸中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更多的是疲惫。

汇报完毕,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久在北平,可知一个叫道衍的僧人?”

朱棣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父皇,儿臣知晓。道衍大师乃北平庆寿寺住持,佛学精深,德行高洁,在北平士民中颇有声望。父皇何以问起他?”

朱元璋嗯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听闻他于佛法之外,亦通些杂学。如今标儿去了,允炆年幼,朕这心里……空落得很。或许也该听听这些方外之人的说法,寻个寄托。”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悲痛老人的随口之言,但听在朱棣耳中,却如同惊雷。父皇怎么会突然注意到道衍?是巧合,还是……有人提到了什么?

他不敢细想,只能恭敬应答:“父皇若想召见,儿臣可即刻安排。”

“再说吧。”朱元璋疲惫地闭上了眼,挥了挥手。朱棣知趣地退下,走出殿门时,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父皇的耳目,远比他想象的更灵通。

(二)

次日,依照礼制,藩王宗室需轮番守灵。这一夜,恰是朱棣与几位年轻郡王值守。

深夜的灵堂,烛火摇曳,白幡低垂,更显阴冷肃杀。朱允炆体力不支,已被劝回稍作休息。古潼作为首席太傅,负有照料皇太孙并总理丧仪文书之责,仍在偏殿处理事务。

朱棣屏退了随从,独自一人立于巨大的灵柩前,身影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莫测。他久久凝视着兄长的灵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人能知这位枭雄此刻心中真正所想。

良久,他缓缓转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偏殿的方向,随即迈步走了过去。

古潼正埋首于一堆礼单和悼文之中,忽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自身后袭来。他猛地抬头,只见燕王朱棣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

古潼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微臣古潼,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踱步走进殿内,目光扫过案牍上的文书,淡淡道:“古太傅深夜仍在操劳,辛苦了。”他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古潼保持躬身姿势,谨慎回答。

朱棣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古潼刚批复关于藩王祭品规制的文书,看了一眼,忽然道:“听闻古太傅乃太子兄长临终举荐,陛下亲擢,学识渊博,尤善新奇之学。不知太傅对佛法可有涉猎?”

来了!古潼心念电转,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他稳住心神,答道:“回殿下,臣于佛法仅是略知皮毛,不敢妄言涉猎。太子殿下与陛下错爱,臣唯有竭尽驽钝,辅佐皇太孙殿下,于学问一道,亦当恪守儒家正道,不敢稍有偏废。”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儒家和辅佐皇太孙,撇清与“杂学”尤其是佛法的关系。

朱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儒家正道,自是根本。然则,世间万理,殊途同归。佛曰众生平等,道言无为而治,或许其中亦有可补儒学之阙的微言大义?譬如这生死之事,儒家讳言,佛道却有其解,或可稍慰陛下失子之痛、皇太孙丧父之悲?”

他的话看似在讨论学术,实则步步紧逼,暗藏机锋,更隐隐指向了朱元璋先前问道衍的举动。

古潼感到后背发凉,他知道一言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然臣以为,抚慰陛下与皇太孙之痛,在于尽忠职守,稳固社稷,此乃人臣大道。至于生死玄理,非臣所能妄议,亦非臣职所司。陛下圣明,自有圣断。”

他再次强调“人臣本分”和“忠于皇太孙”,将朱棣抛来的关于佛道和父皇的话题轻轻挡了回去,滴水不漏。

朱棣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朱棣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古太傅果然谨慎持重,难怪太子兄长和陛下如此看重。既如此,本王便不打扰太傅处理政务了。”

他将文书放回案上,转身大步离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古潼这才缓缓直起身,发现手心已全是冷汗。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凶险程度远超任何一场经义辩论。朱棣的每一句话都暗藏陷阱,其气场和压迫感更是惊人。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燕王的目光,已经彻底锁定了他。

(三)

灵堂外的廊下阴影中,徐至谦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将偏殿内短暂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心中却波澜起伏。燕王殿下亲自出面试探,这古潼竟能应对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人心机之深,远超预料。

而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注意到沈白浪竟然抱着一摞文书,傻乎乎地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似乎是想送来给古潼,却被燕王的出现吓住了,缩在那里不敢动弹。那双总是带着点懵懂和怯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这边。

徐至谦眉头紧锁,心中暗骂一句“蠢材”!这种场合也是他能凑近的?若是被燕王或是其他有心人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然后猛地朝沈白浪使了一个极其严厉、近乎凶狠的眼色,示意他立刻滚远点。

沈白浪被他一瞪,吓得一个激灵,抱着文书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差点绊倒。

看着他那狼狈逃开的背影,徐至谦的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起,还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这个麻烦……迟早要惹出大祸!

而这一切,都被灵堂一角,一位看似低头诵经、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随行僧人——道衍和尚姚广孝——默默地看在了眼里。他的目光在离去的朱棣、殿内的古潼、阴影中的徐至谦以及仓惶逃开的沈白浪身上缓缓扫过,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闪烁着洞察一切却又幽深难测的光芒。

南京城的水,越来越深了。

---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