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日的早晨,天又蓝得过分。风像被谁拧小了声,连病房窗帘动起来的幅度都显得克制。
护士来推进手术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像齿轮。母亲签字时手抖,父亲在签字处按了一个用力的名字,字的最后一笔延长了,像拉了一根很长的弦。
“等我回去。”顾行对他们说。
“好。”母亲摸他的头发,“我们在门口等你。”
他被推向手术室的走廊。走廊很长,灯一盏接一盏,像一串被人工点亮的星。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父亲在郊外看流星雨的夜晚,父亲说:“看到是运气,错过是常态。人生大多时候是常态。”
“那我就跑。”他当时说。
“那你就跑。”父亲也笑。
推床停在红线外。医生和护士低声说话。沈筠站在尽头,抱着琴,离得不近,像怕自己的气味会扰乱某种秩序。
顾行抬手,像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圆,示意她靠近。她走近,停在适合的距离,像琴弦与指腹之间隔着的那一点空气。
“我有礼物给你。”他说。
“现在?”
“在我的录音笔里,有一段,我昨晚录的。”
“什么?”
“是我说话。”他笑,眼睛里有很干净的光,“我给你的‘春天的唱片’写了一个封底。”
“我会听。”她握紧了琴,“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听。”
他点头:“等我出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声:“我不想在舞台上倒下。谢谢你昨天叫住我。”
她张了张口,一句“对不起”和一句“谢谢”都在喉咙打成结,最终挤出来的只有:“顾行。”
“嗯。”
“我有一句话,今天要说。”
他看着她。
“我喜欢你。”
他笑,笑里带着一种像风一样的温柔:“我知道。”推床动了。红灯亮起来,门合上,世界被分成里和外。
走廊外,沈筠坐在椅子上,琴横在膝上。她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怕任何一声来电都打断她与他之间此刻唯一的联系。
她看了一眼墙角的钟——八点四十。她给自己设了一个节拍:每一分钟在心里默数,给他数路上每一步。九点,风从走廊最尽头的窗户里挤进来一点点,带进来一丝花粉的气味。她低头,开始弹。
不是《樱色终章》。她弹的是顾行爱听的旧歌,和他没说出来但被他录下来的日常:开水壶嘶嘶的叫声、楼道里某个人在讲方言、夜里自行车的链条发出的咔嗒。这些声音她替他用琴弦说出来。
十点一刻,她换到《樱色终章》。她在B段停得更长。那一瞬,窗外忽然有一阵风,风把远处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摇得掉下一大片,花雨在空中斜着飘,像一场突然起意的祝福。
母亲握住父亲的手,教练把哨子塞回口袋,低头。十一点,手术室的灯还红。护士从门缝里出来一次又一次,报一些短小的词:“稳定”“体征”“继续”。每次她都抬头,眼睛跟着那几个词起伏一次。
十一点四十,红灯忽然暗了一瞬,又亮。她的心也跟着暗了一瞬,又重新燃起来。
十二点,医生肖声在门后落下什么:“准备。”
这两个字像一只被放在水面上的大石,水面溅起小小的冷光。
十二点二十,门开了一条缝又合上。
十二点四十,红灯灭。
世界像被人按了一下“暂时停止”的键。
门开。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从母亲、父亲、教练滑过,最后落在沈筠的脸上。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后续观察。”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一直绷着,忽然松下来,眼前一阵黑,险些坐不稳。
母亲“啊”的一声,眼泪像散开的珠子。父亲低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从肺的最底层把一个冬天吐完。
“谢谢。”沈筠说,声音没了力气,却有一种不属于她身体的坚定,“谢谢。”
她把琴抱得更近一点,像怕它在这松下来的空气里滑落。她把耳朵贴在琴面上,听见木头里自己的心跳。她忽然想到,真正的“终章”,从来不是那一记结尾的和弦,而是结尾之后还在木头里回响的颤音。
她给自己也给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我们还没结束。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吹过她的发,吹过护士领口别着的小别针,吹过手术单上那几个微微晕开的字。风把今天这一切的声音都拢了一下,塞进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