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瓷片和流淌的姜茶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凝固在林东家干净的地板上,也凝固在客厅凝滞的空气里。
柳如烟看着眼前这个双眼泛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般喘着粗气的男人,一股冰冷的陌生感油然而生。这是她的林东?那个她思念了三年,以为顶多是记忆受损却依旧熟悉的人?
“你……”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再次碰触他绷紧的臂膀,“到底……”
“别碰我!”林东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连他自己都震惊的恐惧和排斥。他猛地后退一步,眼神混乱地扫过被吓呆的张灿灿,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跌跌撞撞地转身冲回卧室,“砰”地一声将门甩上,锁死。
留下客厅里一片狼藉和死寂。
柳如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缓缓蹲下身,麻木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和粘稠的液体。张灿灿也挪过来,蹲在旁边帮忙,小脸上满是惊惶未定和深深的困惑。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瓷片碰撞发出的细微叮当声,刺耳地敲打着沉默。
门内。
林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剧痛。汗水浸湿了刚换上的干爽衣服,粘腻地贴在身上。
宋盛义窗台下那滩血、那行狰狞的血字……还有张擎最后那句冰冷的拷问——“是你自己?还是她们?”——这些画面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混乱的神经。
“唔……”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凶手或者凶手的眼线,可能就在这栋楼里,就在窗外,甚至……就在门外?他害死了宋盛义!他下午才离开那个小卖部!是他把死亡引到了那里!
巨大的负罪感和被窥视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酒精。唯有酒精带来的那种麻木的混沌感,才能暂时驱散这种几乎将他逼疯的黑暗。
卧室里有酒。在衣柜最底层一个落满灰尘的鞋盒里,藏着三个他没喝完的啤酒瓶。那是之前张灿灿清缴他藏在各处“余孽”时漏下的“遗迹”。他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摸索着掀开鞋盒,抓到那冰凉的瓶颈,如同抓到救命的稻草。
他顾不上找开瓶器,直接用牙狠狠咬开金属瓶盖!铁锈味和廉价的啤酒泡沫瞬间涌进嘴里、鼻腔。他仰起头,喉结急速滚动,大口吞咽着苦涩冰冷的液体。冰冷的酒液如同冰流冲下喉咙,短暂地镇住了那份灼烧灵魂的惊恐,留下一种熟悉的、向下沉坠的麻痹感。
一瓶空了。
第二瓶也被粗暴地咬开,仰头灌下。
冰冷的液体混合着泡沫灌入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眼角渗出被刺激出的生理泪水,但他毫不停歇。
酒精像汹涌的潮水迅速冲刷过他紧绷的神经和混乱的记忆边缘。大脑开始发沉,耳边的雨声和门外隐约的抽泣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周遭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仿佛蒙上了一层晃荡的水雾。
他瘫坐回地板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面,冰凉的温度无法冷却体内酒精带来的燥热。失焦的目光投向卧室角落那片朦胧的、被窗外的路灯光勉强照亮的阴影。
“……啧,又整成这熊样。”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熟悉的嫌弃和无奈。
林东迟缓地、艰难地转动沉重的脖子。
他坐在那里。
张擎没有再穿那身老式警服,也没有穿那套深色便服。他就穿着林东记忆中最常见的模样——一件领口磨得有点发白的灰色老头衫,一条洗得发白的藏蓝色运动裤,脚上甚至趿拉着一双磨损的塑料拖鞋。他坐在林东平时喜欢打游戏的电竞椅上,椅子微微摇晃着,姿态和印象中无数次下班后瘫在椅子上抱怨“累死老子”的样子几乎重合。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带着酒精特有的不真切感,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林东。
酒精制造的幻境如此通真,细节清晰可见。这一次,林东不再震惊地喊叫。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疲惫感攫住了他。他喘着粗气,把头重重向后仰,用力抵住冰冷的墙面,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试图用那点刺痛来对抗这令人绝望的重影。他不想看,却无法移开目光。
“怕了?”张擎(或者说林东脑中那个声音)剔着并不存在的指甲,语气平淡,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怕外面那两个丫头片子也跟你沾上腥?还是怕自己明天一早睁眼,成了满大街通缉的疯子?”
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牢牢锁住林东浑浊的瞳孔:“看看你这熊样……墙角的字,是写给谁看的?是给外面那位漂亮老婆的警告?还是给你个怂包的催命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凿在林东麻木紧绷的神经上。
“闭嘴……闭嘴……”林东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烦躁。他猛地挥了挥空酒瓶,仿佛要驱散面前并不存在的“鬼影”。瓶身敲打在床沿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冰凉的瓶壁上沾满了林东潮湿的手印。
门缝下传来光线晃动——门外的脚步停了。柳如烟?张灿灿?她们听见了?
林东的呼吸陡然一窒,动作僵住。
张擎的身影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似乎微微侧头“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讽刺和残忍的弧度:“瞧见没?你在这儿发疯灌马尿,吼得全楼都听得见。外面那个聪明的闺女,这会儿心里指不定盘算着什么。宋胖子那事你以为她能瞒多久?黄向文那边一死咬,她……”
林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瞪得溜圆,瞳孔深处是难以言说的惊恐和被酒精放大的猜忌。他死死盯着角落里的“幻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不是我……我没有……”他试图辩解,声音破碎,“宋胖子……我不知道……我没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卧室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客厅里柳如烟那担忧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神。
就在这时——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在死寂又充斥着酒气、疯狂和幻觉的房间里格外惊悚!
林东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酒瓶脱手,骨碌碌滚到床下。他手忙脚乱地摸索出那个发烫的、不断嗡鸣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韩雪。
韩雪?
她这时打来做什么?
难道是……宋盛义?
混乱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可能,冰冷的手指带着酒后的迟钝划开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喘息和混乱。
“林东!”电话那头,韩雪的声音异常急促,背景里似乎还夹杂着模糊的警笛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穿透雨夜和酒精迷障的清晰锐利,直刺林东混乱的神经核心:
“你晚上是不是去过宋盛义的小卖部?法医初步现场报告出来了!宋盛义死于钝器击打后脑造成的颅内出血,凶器……初步怀疑是类似消防扳手之类的重型硬物!致命一击几乎砸碎了他的颅骨!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韩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我们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点东西!非常奇怪的东西——一小片被烧焦了一半的警用肩章残片!编号开头是……是你之前在东湾支队时的旧编号!和你当年被偷的那套备用警服上的编号一致!”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语气凝重得如同磐石:
“还有……技术队恢复了小卖部附近被暴雨干扰的监控片段,就在宋盛义遇害前不到五分钟,有一个模糊但体型特征明显、穿深色雨衣戴着帽子口罩的身影——手上似乎拿着一把类似消防扳手的东西——从你离开的方向快速离开了!”
电话那头传来更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其他人在汇报什么,韩雪的声音被打断了一下,随即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一字一句砸在林东耳边:
“林东!听着!不管你喝没喝酒!现在!立刻!清醒地告诉我——”
她声音里的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你今晚离开宋盛义那里之后,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见过什么人?那半边警用肩章,到底是怎么回事?!”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林东被酒精浸透的脑海里猛地炸开了!
烧焦的警用肩章残片?自己旧警服的编号?致命的消防扳手?“你离开的方向”……深色雨衣的身影?!
一股极其不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疯狂上窜!远比酒精带来的麻痹更加让他浑身冰冷!
手机几乎握不稳,冰冷的塑料外壳紧贴着林东瞬间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张擎(那声音)的身影如同被信号干扰的雪花点,在他醉眼朦胧的视野里剧烈地扭曲、闪烁了一下,最后彻底消失。
而手机屏幕上,“韩雪”两个字下面,那不断跳动的通话时间秒数,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细长的尖针,精准无误地刺穿了他赖以麻痹逃避的酒精迷雾,将他赤裸地钉在了残酷的现实悬崖之上。
门外,柳如烟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隔着门板,再次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