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北风像无数把小刀子，裹着冰凉的雨滴，狠狠砸在出租屋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谁在用指甲焦躁地挠着玻璃。窗缝里钻进来的寒气顺着墙根蔓延，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圈圈冰冷的痕迹。
李智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床沿，床板被他压得微微下沉。他盯着地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角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线。包里没什么东西——三件起球的秋衣，两条打了补丁的工装裤，还有那块用红绳系着的碎玉佩。玉佩是他从修仙界带回来的唯一念想，断裂的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此刻贴在叠好的衣服上，像一块沉默的冰。
昨天人事部那个地中海发型的主任，捏着保温杯说“优化结构”时，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两千块补偿金被塞进信封时，纸张的褶皱硌得李智手心发疼。他甚至能想象出顾明轩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张彪慢条斯理吩咐“处理干净点”的模样。
“早就跟你说别跟顾总对着干，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张彪当时靠在办公室门框上，工装外套的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我看你在龙城，怕是连扫大街的活儿都找不到。”
李智没抬头，只是把桌上那本翻烂的《机械维修基础》塞进包里。书是他省了半个月饭钱买的，现在书角卷得像朵菊花。走出电子厂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北风卷着雨滴打在脸上，疼得他眯起眼睛。老王喘着气追出来，手里攥着两个还冒热气的肉包，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响。
“李智，外面冷，路上吃。”
老王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粗大，递包子时手微微发颤。他眼底的红血丝里裹着担忧，嘴唇动了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
李智现在才咂摸出味儿来，老王那天的欲言又止，分明是早就知道了顾明轩的打算。他不好意思把肉包还给老王，现在的他已经吃不惯这些人间烟火气太重的东西了，灵力恢复得越多，就越不用吃太多东西，偶尔吃点水果还是可以的。所以，他只是拿在手上，准备拿去喂猫。
他掏出手机，屏幕在寒风里亮得刺眼。给林薇发的消息还停留在“我被开除了”，对话框干干净净，连个已读提示都没有。他按亮拨号键，听筒里先传来一阵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机械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第二次拨号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雨滴砸窗户还响。第三次，听筒里的忙音像是在嘲笑他的执着。李智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最后映出自己冻得发紫的嘴唇。帆布包的带子勒进肩膀，磨得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以前在流水线搬零件时被砸出来的疤。
巷口的炒粉摊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个油腻的铁架在风里摇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垃圾桶旁，那只瘸了后腿的流浪猫蹲在冰凉的地面上，尾巴紧紧裹着身子，看见李智就拖着腿挪过来，嗓子眼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尾巴尖沾着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你也没地方去了吗？”
李智蹲下来，手指刚碰到猫的头顶，就被那点微弱的体温惊了一下。猫的毛结着灰团，像块粗糙的毡子。他突然想起修仙妖州大陆的玄冰狱，那里的风比龙城的更冷，能把灵力都冻成冰碴。
他把老王给的肉包掰碎了放在地上，猫立刻埋着头小口吞咽，瘸腿在身后微微颤抖。李智看着它进食的样子，心里空得发慌，像是被人用勺子挖走了一块，冷风直往里面灌。
接下来的几天，李智成了人才市场的常客。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揣着皱巴巴的简历在各个摊位前穿梭。招聘方的眼神大多是扫一眼就移开，有个戴眼镜的HR甚至捏着他的简历问：
“你是从顾氏旗下的厂子出来的？”
见李智点头，立刻把简历推了回来，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
“我们暂时不缺人。”
李智摸出钱包数了数，两千块补偿金交了房租就只剩七百多。他开始在建材市场蹲点，帮人扛水泥袋、卸钢筋，一天能挣一百块。他不敢用灵力去干活，到时候别人会认为他是一个怪物，一性能扛十袋水泥，他只能一袋一袋地扛，还装着很吃力的样子，干一天活下来，人还是特别轻松的，一点都不累。
没钱租房子了，晚上他就睡在南桥洞下。桥洞顶上结着寒霜，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刮得人骨头缝都疼。他缩在自己的破旧棉絮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运转体内残存的灵力御寒。奇怪的是，越是在这种极端的寒冷里，丹田处的灵力反而长得越快。夜里凝神时，他能清晰地看到白色的气流顺着指尖盘旋，像极了永安城初雪时，落在梅枝上的那层薄霜。
林薇的消息越来越像挤牙膏。他发十条，她偶尔回一条，字里行间都是“在忙”“开会”“晚点说”。以前那些会发猫咪表情包的对话框，现在只剩下灰色的沉默。有次半夜差不多十二点，李智冻得实在受不了，想跟她说说话，打过去依旧是忙音。他盯着手机里两人的合照，照片上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正踮脚给他戴生日帽，那时她还会缠着他猜脑筋急转弯，说答对了就奖励一个吻。
“她是不是后悔了？”李智裹紧破棉絮，桥洞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是不是觉得，我这种连工作都保不住的人，根本配不上她？”
冬至那天，龙城的风刮得格外认真。落叶在地上被风圈着，屋顶上的电线被刮得发出呼呼地声响。李智揣着刚挣的一百块钱，买了两个苹果，蹲在薇光科技大楼对面的公交站台啃。站台的广告灯箱坏了一半，忽明忽暗地照着他冻得开裂的手背。
下午五点半，大楼的玻璃门开了，林薇裹着件驼色羽绒服走出来。她瘦了好多，羽绒服在身上晃荡，脸色白得像纸，眼下的青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跟在她身边，正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平板上划来划去。林薇只是点头，偶尔抬眼看一下男人，眼神里全是疲惫。
她的车子开过来时，男人替她拉开车门。林薇上车时，围巾滑到了肩膀上，露出纤细的脖颈，她却连拢一拢的力气都没有。车子缓缓驶过时，李智看见她靠在车窗上，眼角挂着泪花，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在承受什么酷刑。
“她是林海集团的千金，是薇光科技的CEO啊。”
李智咬着苹果，碎屑掉在裤子上，“我呢？我是个连桥洞都快睡不起的失业工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和林薇之间的距离，比这场雨覆盖的龙城还要遥远。
回到桥洞时，雨下得越来越大。李智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白纸，是昨天在垃圾桶旁捡的，背面用捡来的半截铅笔写着几句诗。泪落在纸上，晕开一个个灰色的圆点，他看到林薇憔悴的样子，心疼地掉下了一滴泪。他掏出手机，屏幕上结着层薄冰，他哈了口气擦干净，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才按下发送键：
“我对着风诉说着对你的思念，
我想风会带着我的思念，
吹到你的身边。
告诉你
有一个人想要跟你天天见面
你否已经将他弃嫌？
还是将他记惦？”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一滴雨恰好落在屏幕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把手机揣回贴胸口的口袋，那里还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温度。路灯的光晕里，雨滴像无数条白色的丝线在飞舞，他能听见丹田处的灵力在缓缓流转，像一汪温水，熨帖着冻僵的四肢百骸。
“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
李智对着漫天风雨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而此刻的薇光科技董事长办公室里，林薇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屏幕上那几行诗句，像几根针，轻轻扎在她心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晕开了“顾氏收购方案”几个字。
法务部的报告摊在桌上，厚厚的一叠，每一页都印着触目惊心的条款。顾明轩派来的代表说，给她七十二小时考虑，要么签字交出薇光，要么就等着看林海集团的全部合作项目取消。她父亲被自己气得生了病，还在医院躺着，每天的医药费像流水一样，顾明轩就是掐准了这点，才敢如此步步紧逼。
林薇拿起手机，指尖抖得厉害。她想回“我也想你”，想回“等我处理完这些就去找你”，可那些字刚到嘴边，就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了回去。她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突然想起那个夏天，李智也是这样在下雨天等她，手里捧着杯热奶茶，睫毛上沾着雨，看见她就笑得一脸傻气。
风穿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雨越下越大，把龙城的车水马龙都盖在了下面，也把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藏进了白茫茫的雨雾里。李智不知道林薇此刻的挣扎，林薇也不知道桥洞下那个身影，正借着风雨的力量，一点点积蓄着冲破困境的力量。
只有风，带着那几句写在白纸上的诗，在城市的上空盘旋。
那么，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吗？薇光科技能走出困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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