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虚无中沉浮。仿佛置身无边的墨海,姜尘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左肩处传来一阵阵被猛兽撕咬过的、连绵不绝的钝痛。比剧痛更可怕的是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生命被硬生生掏走一部分的冰冷与虚弱。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闪现:扭曲的涂满黄符的脸、劈落的斧刃寒光、蔡琰苍白绝望的面容、以及那本在血光中咆哮出“写字”二字的恐怖册子!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如同从深渊中传出。沉重的眼皮像是黏连着万钧沙土,姜尘挣扎着,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光。
微弱摇曳的火光,混合着驱散黑暗的昏沉油灯光晕。他身下是冰冷潮湿的粗糙草席,散发着一股霉味和尘土气。头顶是倾斜、破损、勉强遮蔽风雨的屋顶椽子,布满蛛网。寒风从墙板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这是……哪里?”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醒了?”一个疲惫却难掩清冷关切的嗓音传来。
蔡琰的身影出现在摇曳的光晕边缘。她坐在一个简陋的草墩上,紧抱着她那把断了弦的焦尾琴。原本素净的襦裙沾满了尘土、泥点、还有……大片深褐色已经凝固的血渍(姜尘的血)。额角贴着一小块不算干净的粗布,血已止住。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曾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却依旧坚韧地亮着,紧紧锁在姜尘身上,像是在确认一个生命的奇迹。
“伊阙坊……毁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黄巾抢掠焚屋,官军在后清剿,已是人间地狱。我们……逃出来了。忠伯引开追兵……”她顿住,没有说忠伯的下落,但眼底那一点极力抑制的悲恸已经说明一切。
姜尘心头一沉,左肩的剧痛也随之猛烈抽动,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抬手,却被剧烈的疼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死死钉住。
“你别动。”蔡琰放下焦尾琴,小心地靠过来。她端来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是浑浊但尚有温度的米汤,“先喝点,有力气再说。”
她用指节小心地托起姜尘的头,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碰碎了他。温热的米汤顺着干渴的喉咙流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激起了胃部的些许抽动。喂食之间,姜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蔡琰那双沾满脏污和凝固血块的手上——这双本该只抚弄琴弦、书写华章的纤纤玉手,此刻却在干着伺候伤患、缝补粗布衣的活计。她那精致的簪环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几缕青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狼狈与……真实?一种摒弃了所有浮华、在绝境里挣扎求生的坚韧。
一碗米汤见底,蔡琰用另一块粗布小心地擦拭他嘴角。借着这个靠近的角度,姜尘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自己身上。
左肩被用撕开的粗麻布层层包裹,布条透出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显然伤口已被草草处理过。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自己的右手掌心!
一道狰狞的、如同被烈火烧灼过后留下疤痕的焦痕!暗红、皱缩、甚至隐隐泛出一种金属般的青黑色泽,如同一个古老而邪恶的烙印,深深烙印在掌心劳宫穴的位置。焦痕的形状隐约是……两个扭曲纠缠的篆字——“写字”?就是这两个字!是那个吞噬他生命、吐出“墨盾”的恐怖之书!
他瞳孔猛地收缩,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尽全力想握紧拳头,掌心的焦痕传来一阵强烈的、被无数细密刀锋同时刮过的刺痛!那痛楚顺着臂骨直冲脑海,又带着一股诡异的、对血肉的莫名渴望。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我的手……”他嘶哑地问,声音颤抖。
蔡琰的目光也落在那道焦痕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有对未知力量的敬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忧虑。她轻轻拉过姜尘的右手,避开伤口,只是仔细看着那道焦痕,声音低沉:
“我用布巾为你包扎肩上伤口时,无意碰到你的手……就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伸出自己的食指,指尖也有一小块微微发红、起了水泡的烫伤痕迹,“你的血……似乎点燃了它。它吸走了……很多。”她的目光直视着姜尘的眼睛,清澈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迷茫和恐惧,“姜郎,那不是凡俗之物。它在……要你的命!”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姜尘心上。他用这双手追求造纸的“筋骨”,却换来一道噬命的“烙印”。这代价,沉重到让他窒息。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压抑的低咳。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裙、面容蜡黄却带着市井精明的妇人(卞三娘)端着另一个豁口陶罐,小心翼翼地蹭了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神却飘忽不定,带着劫难后特有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蔡娘子,姜家郎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天保佑!”卞三娘絮叨着,“锅里还热了点杂菜汤,最是补人,我去给您端……”她放下陶罐(里面似乎是干净些的水),目光瞥见姜尘裸露肩上那渗血的包扎和掌心的焦痕,倒吸一口冷气,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慌忙退了出去,“我去看看火!你们……慢用!慢用!”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惊恐的逃了出去。
蔡琰对她的反应并无意外,只是对姜尘低声道:“破庙后头的柴棚,原是伊阙坊的邻居,逃难聚在此处的不下十户。此地不宜久留,恐生变故。”
寒风越发凄厉,从破窗灌入,吹得火堆猛地摇曳跳跃,几近熄灭。焦尾琴断弦处,在光影中微微震颤,发出一丝哀婉的余韵。
“姜郎……”蔡琰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你那‘纸录’……不,‘写字本’之力,凶险异常,乃饮鸩止渴。然……此乱世烽火,妇孺贱如草芥。若无非常之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姜尘,那其中不仅有恳求,更有一份以自身为质、共同承担的决绝,“文姬,愿附姜郎骥尾,守得一方残卷,留得一丝文脉。凭……此书笔纸为营,聚失散之卒,护颠沛之人。此间之人皆可为证。姜郎……可愿收留文姬于此‘墨营’?”
“墨营”?以墨为营?以这吞噬生命的诡异“写字本”和残破的纸张为基业?一个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寻求庇护与生存的微小据点?
姜尘望着蔡琰眼中跳动的火焰——那是劫火焚身后的最后一丝倔强,是对乱世洪流中守护文化火种的执念,更是一种生死相依的信任与托付。她又何尝不是被命运摆布、身不由己的“被书写”之人?自己这个异世之人,凭着一个不知会将自己带向何方深渊的“金手指”,有能力、有资格收留她吗?
“蔡大家……”姜尘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此物……凶险难测,恐非善途……你何苦……”
蔡琰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带着一种看破生死的坦然:“文姬曾为牢狱之囚,亲睹铁窗寒月;亦经流徙之苦,尝尽世情冷暖。既已与郎君共经此番死劫,命悬一线,岂能轻言‘何苦’?若郎君笔墨能守残生,文姬便是营中一墨、营中一纸,或可……为郎君分担一丝那‘书’之苦?”她再次看向姜尘掌心的焦痕,眼神里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分担书的苦?谁能分担这源自血肉灵魂的吞噬?
姜尘心中翻江倒海。活下去……他首先得活下去!在这礼崩乐坏、人命如草的乱世里活下去!眼前这个女子,以她高洁的才情和深重的苦难为质,将她自己与她的守护文脉的执念,一同绑在了他这条摇摇欲坠、且不知将驶向何处的小舟上。“墨营”,是逃亡路上的喘息之地,亦是他使用“写字本”代价的第一道见证。
沉重的疲惫和伤口的痛楚再次涌上,眼前蔡琰在火光下略显模糊却无比清晰决绝的面容,仿佛是他在这冰冷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锚点。
“好。”一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也像是压上了一生都无法预料的重量。
蔡琰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了一瞬,眸中水光一闪而逝。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扶姜尘躺好,替他掖紧那破旧的薄毯。然后,她抱着那把断了弦的焦尾琴,坐回火堆旁的草墩上。
寒夜漫漫,风雨如晦。破庙外是兵荒马乱的洛阳,是燃烧伊阙坊的冲天火光(即便看不见,那惨烈的景象也如烙印在所有人脑海中)。庙内,一群幸存者蜷缩在角落,压抑着咳嗽和啜泣。卞三娘端着一碗冒着微末热气的杂菜汤,犹豫着不敢上前。
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蔡琰的影子拉得很长。火光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上那根断弦。终于,一声空灵却又带着无限悲怆的古韵响起,仿佛穿越时空的风,在破庙的断壁残垣间低回婉转。
她在轻轻吟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震动着冰冷的空气。不是战歌,也不是哀乐,而是一曲《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那声音温柔而哀伤,讲述着草木之恩、父母之育、生养艰辛与不得奉养的哀痛。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润了洛阳今夜所有失去家园、痛失亲眷者的泪水。庙中角落里,隐隐传来压抑不住的、断续的抽泣声。卞三娘端着的碗微微颤抖,浑浊的菜汤洒出些许。
在这血火交织、哀鸿遍野的乱世深夜里,一个才女怀抱断琴,以一曲追思、悼亡、慰藉生者的古调,为这刚刚草创、立足未稳的“墨营”,注入了第一缕虽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人性”与“存在”的灵魂。
姜尘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听着这穿透生死寒夜的歌声,感受着左肩钻心的痛和掌心焦痕的诡异灼热。掌心的焦痕仿佛也在这带着文脉力量的歌声中,那无时无刻不在的、贪婪的“渴望”暂时平息了一点点,变得只是沉重、钝痛,像一个难以愈合的疮口。他缓缓闭上眼睛。墨营……这第一步,竟是这般沉重。未来……在哪里?
破庙外,凄厉的风声如同鬼哭,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和哭嚎。庙内,断弦之歌低回呜咽,在风雨飘摇中,顽强地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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