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九年,初春。
风里还带着一丝未尽的寒意,但安庆省城的石板路上,已经有了几分回暖的湿润。
城南的巷口,几个穿着统一靛蓝色短褂的年轻伙计,成了这几日街头巷尾一道新鲜的景致。他们人手一个提着精致的竹篮,篮子里码放着一叠叠用淡黄色油纸精心包裹的小方块。
他们的嗓门洪亮,口号整齐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洁净牌新式肥皂,免费试用咯!”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去油污,除顽渍,试过都说好,不好不要钱!”
这声音,清朗又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自信,穿透了沿街商贩的叫卖声和黄包车夫的吆喝声。
免费?
这个词,对于过惯了精打细算日子的百姓而言,几乎等同于“骗局”的代名词。
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妇人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递到面前的伙计,身子下意识地后倾了半步。
“不要钱?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那伙计笑容可掬,不见丝毫窘迫,反而将手里的油纸包又往前递了递,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
“大娘,您瞧,就这么一小块,是我们东家的一点心意。您拿回家,甭管是洗手、洗衣裳,您试试看。要是觉得好用,那是我们‘洁净牌’的福气;要是觉得不好,您也没损失不是?”
话说的滴水不漏。
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着倒挺像回事,那油纸都比我买的草纸金贵。”
“怕不是什么迷魂药吧?”
“你个老婆子懂什么,我瞧着像那些洋行里卖的洋胰子,可那玩意儿死贵!”
在伙计们“您就当帮小的们一个忙,完成东家派的差事”的热情攻势下,终究还是有人动了心。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年轻学生,最先伸手接了过去,脸上带着一丝读书人的矜持与好奇。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抱着“不拿白不拿”心态的家庭主妇们,终究是抵不过这“免费”的诱惑,纷纷伸出了手。
口碑的发酵,其速度与烈度,远比林默纸上推演的要迅猛百倍。
仿佛一夜之间,一股奇特的清香,开始在安庆城大大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
城西大杂院的水井旁,张家嫂子正奋力搓洗着自家男人那件沾满油污的短褂,手里的皂角滑腻,可那陈年油渍却顽固如牛皮癣。
“嫂子,还在跟这件衣裳置气呢?”隔壁的李家婶子端着盆过来,笑呵呵地问。
“可不是嘛!当家的在码头扛大包,那油渍混着汗渍,都沁进布里了,眼看天热了,再不洗干净,味儿能把人熏死。”张家嫂子愁眉苦脸。
“我这有个好东西,你试试。”
李家婶子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正是前两天从街上领回来的“洁净皂”。
一小块肥皂下水,只是轻轻搓揉了几下,一股远比皂角浓郁得多的白色泡沫便涌了出来。泡沫所到之处,那顽固的油污,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瓦解、剥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灰黄油腻的衣领,变得洁净如新。
张家嫂子停下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盆里的衣裳,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
一股淡雅的、说不出的好闻清香,萦绕在鼻尖。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就街上发的那个‘洁净皂’!我跟你说,比那些死贵死贵的洋胰子还好用!”
“真的假的?明天还有送吗?在哪儿送?”
类似的对话,在茶馆、在集市、在学堂门口、在每一个妇人聚集的角落,疯狂上演。
仅仅三天。
“洁净皂”三个字,便成了安庆城里最热门的词汇。它的神奇功效,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城的市井妇孺之间,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时机,已然成熟。
城中最繁华的正阳大街上,两间原本破旧不堪、蛛网遍布的米行,不知何时被人盘下。
工匠们叮叮当当地忙碌了数日,破败的门脸被拆除,换上了崭新的雕花门窗和锃亮的青石板台阶。
开业前一天,一块巨大的红布被扯下。
阳光下,崭新的红木牌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熠熠生辉。
洁净斋!
开业当天,卯时刚过,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
两家“洁净斋”专卖店的门口,竟已自发地排起了两条长得望不见尾巴的队伍。
队伍里,有闻讯而来的家庭主妇,有替自家太太小姐跑腿的丫鬟仆役,甚至还有一些穿着体面的商行管事,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无一不是急切与期待。
当店铺厚重的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被缓缓拉开。
那一瞬间,仿佛泄洪的闸口被猛然开启。
凭借着前期积累到顶点的爆炸性口碑,门外等候多时的人群,再也无法抑制。他们发出兴奋的呼喊,整个队伍瞬间失控,朝着小小的店铺内部,疯狂地挤压、涌入。
“给我来十块!不,二十块!”
“我要一箱!这玩意儿送礼,可比什么点心茶叶有面子多了!”
“别挤!谁踩我脚了!掌柜的,给我包五十块!我出双倍价钱!”
柜台后面,林正德和妻子王秀莲,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冲垮了理智。
他们预想过生意会好,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疯狂的景象。
眼前人影晃动,人头攒动,耳边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叫喊声、催促声,以及银元被一把把扔在柜台上,发出的那种清脆又沉闷的、震人心魄的撞击声。
王秀莲收钱收到手软,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收钱、找钱的动作。
林正德则一边大声维持着秩序,一边帮着伙计打包,嗓子很快就喊哑了。
不过半天功夫。
库房里堆积如山的数千块肥皂,便被抢购一空。
后面没买到的人群不肯散去,将店铺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抱怨着,直到林正德再三保证明日会加倍供货,才悻悻然散去。
一个伙计清扫店铺时,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用厚实硬木打造的门槛,因为挤入的人实在太多,竟被硬生生地踩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夜深了。
店铺关门,账房里灯火通明。
林正德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刚刚盘点出来的账本,那双跑过南闯过北、见过风浪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账本上那个用浓墨写下的数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一天。
仅仅一天!
刨去所有的伙计工钱、原料成本、店铺租金……
两家小小的店铺,纯利,竟是……
八百银元!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对妻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八百……八百啊……”
这哪里是卖肥皂。
这分明是在印钞票!
一台用肥皂和人心铸成的,滚烫的,足以将人灼伤的印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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