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江的脚步,踏在《申报》总编室外的木地板上,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回响。
他没有丝毫的急躁。
林默的信,字数不多,却字字千钧。信中描绘的那个名为“漫画”的图画故事,以及其背后蕴藏的巨大潜力,让这位执掌华信银行的商界老将,嗅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风向。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香与纸张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总编刘文渊,一个戴着老花镜、发际线高耸的清瘦中年人,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稿件中。他抬起眼皮,扶了扶滑落的镜架,目光里带着文人特有的审视与矜持。
“陈行长,今日是何贵干?”
陈锦江微微颔首,将手中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轻轻放在了那片唯一还算整洁的桌角。
“刘总编,我想在贵报的副刊上,刊登一样新东西。”
刘文渊的兴趣不大。他每天都要应付无数想要在《申报》上扬名立万的文人骚客。
“哦?又是哪位大家的新作?”
“它没有作者。”陈锦江从容道,“或者说,作者不希望署名。它也不是文章,而是一种……图画故事。”
“图画故事?”
刘文渊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中透出明显的排斥。
“陈行长,你是在说小人书吗?《申报》是何等地位,岂能刊登那种给孩童启蒙,或是引车卖浆者流消遣的玩意儿?”
陈锦джиang没有辩解,只是将纸袋里的画稿,一张张取出,整齐地铺在桌面上。
刘文渊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这绝非他想象中粗制滥造的小人书。
画稿上的线条,凌厉而精准。光影的运用,更是达到了某种极致。第一格,是夜色下灯火辉煌的百乐门,流光溢彩,几乎能让人听到那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下一格,一个穿着旗袍、身姿曼妙的女人倒在化妆间的血泊中,她脸上的惊恐与绝望,被寥寥数笔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一格一格地看了下去。
画中那个身穿风衣、眼神锐利的探长,那个遗落在地毯上的金色袖扣特写,那个对香水味抽丝剥茧的推理过程……
这哪里是图画?
这分明是用光影和线条在讲故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具冲击力和悬念的叙事方式。
“如何?”陈锦江的声音适时响起。
刘文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才重新戴上,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新奇。确实新奇。”他不得不承认,“但风险太大,读者未必会接受。”
陈锦江笑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华信银行,愿意预付《申报》未来三个月的广告费。”
刘文渊的瞳孔微微一缩。
《申报》虽是上海第一大报,但广告收入也并非日进斗金。华信银行是新晋的金融大鳄,它的广告费,是一笔足以让任何报馆都眼红的巨款。
陈锦江缓缓放下第二根手指。
“这个‘图画故事’所占的版面,所有费用,我们全包。”
刘文渊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这意味着,报社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锦江看着他,缓缓放下了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另外,我个人,再为总编的文墨基金会,捐赠五千银元。”
刘文渊猛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陈锦江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明白,对方今天不是来商量的,而是来通知的。
他拿起画稿,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最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叫……《神探高义》吧。”
一周后,《申报》如期发行。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已经划破了上海滩的宁静。
起初,人们并未在意副刊上那个占据了半个版面的“怪东西”。
可当第一个人被那精美的画风吸引,发出惊叹时,好奇心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看,这是什么?”
“画?报纸上怎么登了这么大的画?”
不再有密密麻麻、令人望而生畏的文字。
取而代之的,是一格格流动的画面。
百乐门的奢华,舞女的娇媚,探长的冷峻,凶案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电影般在眼前铺开。配上那三言两语,却直指人心的对白和旁白,一个紧张到让人窒息的悬疑故事,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当故事进行到最高潮,高义探长锁定了三名嫌疑人——挥金如土的富商,因爱生恨的穷学生,暗中嫉妒的闺蜜。
悬念拉满。
最后一格画面,是一个巨大的特写。
高义探长站在审讯室的门外,背对着读者,只留一个坚毅的侧脸轮廓。他对身旁的助手,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戛然而止。
整个上海滩,仿佛被这句话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彻底引爆!
茶馆里,一个穿着长衫的先生猛地一拍桌子,茶水四溅。
“岂有此理!怎么就没了?凶手到底是谁?我猜是那个富商,为富不仁,杀人夺爱!”
洋行内,几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买办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争论着。
“不对,你们没看到那个袖扣的特写吗?那是英国皇室特供的款式,穷学生怎么可能有?一定是富商的!”
“肤浅!这正是‘墨先生’的障眼法!我反倒觉得是那个闺蜜,女人的嫉妒心最可怕!”
从黄浦江畔的码头工人,到静安寺路的贵妇太太,从大学里的进步青年,到弄堂里摇着蒲扇的老人。
一夜之间,《神探高义》成了整个上海滩唯一的社交语言。
人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报纸不只是用来了解时事和看名人逸闻的,它还可以用来“玩”。
一种名为“推理”的游戏。
第二天,《申报》的报馆门口,天还没亮就排起了长龙。
当报纸被抢购一空时,人群的欲望被彻底点燃,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后续,原价五分的报纸,被黄牛直接炒到了五角,而且还有价无市!
《申报》的销量,翻了一倍,然后是两倍,三倍!
“高义探长”,这个虚构的名字,成了正义与智慧的代名词。
而那个神秘的作者“墨先生”,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整个文化界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报社、文人、名流,都在用尽一切办法,疯狂地打探着这位横空出世的天才,究竟是何方神圣。
徽州,林家。
林默闭着双眼,静静地“看”着自己识海中的那面宝鉴。
宝鉴之上,代表着声望的那一栏数字,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剧烈地跳动、飙升。
不再是过去那种一滴滴水珠汇入溪流的缓慢。
此刻,如同天河决堤,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澎湃,奔腾而至!
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代表着一个远在上海的陌生人,正在为他笔下的故事而惊叹、而痴迷、而讨论。
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共鸣,一种思想上的占领。
林默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睁开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神祇般的光彩。
他走对了。
施舍钱粮,救济灾民,固然能收获感激。
但那终究是有限的,被动的。
而现在,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符号,一个能让数十万、数百万人都为之牵动心神的话题。
这条路,这条通过文化与思想来收割整个时代声望的道路。
比单纯的慈善,要高效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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