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宣统二年,岁末。
沪上的寒风卷着江水的湿气,刺得人骨头发疼。汽笛声自黄浦江上悠长传来,像一个旧时代的沉重叹息。
《神探高义》的第三个案件“血色百乐门”正连载到高潮,报童的叫卖声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已然盖过了零星的鞭炮。从京津到粤港,无数人正为这位华人神探的智计而痴迷,甚至有内陆省份的报纸开出了千金一页的天价,只为求得转载的权利。
“墨先生”这个笔名,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溪流,正将浩瀚的声望,源源不断地汇入林默识海中的宝鉴系统。
林家,早已不是一年前的林家。
华信银行的柜台后,算盘珠子拨得如同急雨,陈锦江治下的银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如山。它不再是单纯吸纳储户的钱庄,而是化身为一头金融巨兽,用精准的贷款,将触角伸向了那些在风雨飘摇中挣扎,却极具潜力的民族企业。
声誉,比真金白银更加坚实。
而“洁净”牌肥皂,这块小小的、散发着清香的工业奇迹,则像一只永不停歇的下金蛋的母鸡,为林家带来了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现金流。
千万银元。
这是一个足以让昔日徽州首富都感到窒息的数字。
如今,它只是林家隐藏在华信银行庞大流水下的一个秘密,沉默,却拥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就在这辞旧迎新的最后一天,一个不速之客,叩响了林家的大门。
“婉儿?”
林正德站在门廊下,看着那个身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女子。
一件合身的洋布连身裙,勾勒出不同于传统女性的窈窕曲线。一头齐耳的短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清爽又决绝。
熟悉,又陌生得可怕。
来人,正是他那位早已分家的大哥林远海的女儿,林默的堂姐,林婉儿。
一个比林默大四岁,性子比男人还要刚强独立的女子。
几年前,她毅然剪掉长辫,只身前往上海的教会学校学习西医,在整个家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分家时,她看向叔叔一家的眼神,林正德至今还记得。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与不屑的眼神,仿佛在看依附于主家,永远无法自立的累赘。
可此刻。
林婉儿的视线越过叔叔的肩膀,投向了身后那座远比主家大宅还要恢弘气派的西式洋楼。她看着叔叔林正德身上那件质地考究的丝绸长衫,看着他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稳气度。
那股气度,不怒自威。
她的眼神剧烈地晃动着,震惊、困惑、难以置信,最终汇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
晚饭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闷。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温热的黄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林婉儿几乎是机械地举着筷子。
她听着叔叔婶婶不经意间聊起的生意,听着他们口中那些动辄数万、数十万银元的流水,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当她终于确认,林家这短短一年多时间里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商业奇迹的源头,竟然都指向了自己对面那个安安静静吃饭,年仅十二岁的堂弟林默时。
她彻底失语了。
震撼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那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荒谬感。
酒过三巡,酒精终于融化了她用要强铸成的坚硬外壳。
这位在外一向以独立新女性自居的女学生,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
“叔叔,默弟。”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是化不开的迷茫。
“我在教会学校学了三年西医。”
她顿了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以为,我学的那些知识,那些手术刀和听诊器,能用来救国,救民。”
“可我看到的……是洋人医生高高在上的傲慢,是对我们国人毫不掩饰的歧视。我看到他们的药,贵到普通人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一盒。我看到一个发着高烧的孩子,因为付不起药费,被他的父母抱着,跪在诊所门口活活哭死!”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酒杯里,漾开一圈苦涩的涟漪。
“我跟他们争,跟他们理论,他们却把我当成疯子,当成异类。”
“我……我忽然不知道,我学的这些,到底还有没有用。”
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让她选择了辍学归家,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孤狼,回到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巢穴。
她猛地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倔强的火光。
“我想……我想自己开一间诊所!”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一间不分富贵贫贱,真正能为我们中国人自己看病的诊所!我想把我们的中医和西医结合起来,或许……或许能找到一条新路!”
她说完,有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着预想中的嘲笑或是不解。
在她看来,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天真到了极点。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并未出现。
她看到,对面的堂弟林默,那个一直沉默着,仿佛局外人一般的少年,在听完她的话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猛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现新大陆,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才会有的,锐利而又灼热的光。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