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德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儿子林默指尖下,那个墨迹淋漓的名字。
谭延闿!
这个名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那不是什么富商巨贾,不是官府里迎来送往的文吏。
那是协统!
是驻扎在城外,手握数千杆洋枪,真正见血封喉的实权军阀!
“默儿……”
林正德喉咙发干,吐出的字眼艰涩无比。
“我们……我们只是商人,怎么可能攀得上这种人物?”
林默收回手指,眼底的墨色比窗外的寒夜更加深沉。
“寻常的门路,自然是死路。”
“但我们的钥匙,他无法拒绝。”
话音未落,他转身走向书房一角的博古架,在一尊不起眼的瓷瓶后轻轻一按。
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机括轻响,一个暗格悄然洞开。
林默从中取出的,正是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契。
省城兵工厂。
这五个字,在烛火下仿佛拥有千钧之力。
“爹,就是今晚。”
林默将地契放在桌上,又指向旁边一个早已备好的沉重木箱。
“这份地契,加上五万现洋。这就是我们的敲门砖。”
……
子时,夜色如墨。
寒风卷着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距离新军营地大门百步开外的地方,便被两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冷硬地拦了下来。
冰冷的刺刀尖,在马灯的照耀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
经过数轮盘问与通报,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杀气才稍稍收敛。
一名面容冷峻的亲兵,领着林默父子,踏入了这座纪律森严的战争机器。
营地内,除了巡逻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再无半点杂音。一排排营帐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冰冷与肃杀的气息。
林正德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慎,便会惊扰了这片土地的宁静。
亲兵掀开最大一座营帐的门帘。
一股混杂着煤油、皮革与浓茶的复杂气味,伴随着扑面的热浪,涌了出来。
帐内,灯火通明。
一道魁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
他身着笔挺的深蓝色军官制服,肩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度。
地图上,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而他的手指,正死死按在一个代表着“粮草”的标记上。
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愁绪,几乎要凝成实质,连这满室的光明都无法化解分毫。
此人,正是新军协统,谭延闿。
朝廷的军饷,已经迟了三个月。
凛冬将至,数千兄弟的冬衣和粮秣,却依旧没有着落。
军心,已经开始浮动。
这个难题,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夜夜难眠。
“草民林正德(林默),参见协统大人。”
林正德深吸一口气,与儿子一同躬身行礼。
谭延闿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被风霜雕刻过的刚毅脸庞,眼神锐利得像是出鞘的军刀,在父子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审视与警惕。
“深夜至此,何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林正德的心脏,被这道目光刺得猛地一缩,准备好的说辞,竟一时卡在了喉咙里。
林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父亲的手臂。
林正德这才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示意身后的伙计,将那个沉重的木箱,与那份地契,一并推到了谭延闿的桌前。
“协统大人为国为民,宵衣旰食,我父子二人感佩于心。”
“听闻军中物资短缺,特备下五万银元,以解大人燃眉之急。”
“另有这份兵工厂的地契,乃是草民家传之物,也一并献上,聊表寸心。”
谭延闿的瞳孔,在看到那箱子的一瞬间,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箱盖打开。
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在灯火下泛起一片炫目刺眼的光之海洋。
那是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财富。
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到那份地契上。
价值连城!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惊愕,困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在他的脸上交替浮现。
他想不通。
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为何要送上如此一份,足以买下他们性命的厚礼。
“无功不受禄。”
谭延闿的声音,冷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林正德正要按照商场上的惯例,说些互惠互利的话。
林默却抢先一步,走上前。
他的身形在谭延闿面前,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眼神,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什么都不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谭延闿的耳中。
“只求能为大人分忧。林家有自己的商路,可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为军中筹措急需的药品、布料等一切物资。”
这番话,出乎了谭延闿的意料。
他眼中的戒备,悄然褪去了几分。
送钱送地,再主动让利,图什么?
图一个安稳?图一个长久的合作?
这听起来,倒像是一笔聪明的生意。
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神情里,那一闪而逝的松动。
火候,到了。
他再次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协统大人,草民斗胆,多嘴一句。”
短暂的停顿后,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一根无形的毒针,精准地刺入谭延闿最敏感的神经。
“武昌城内,新军之心,近来……”
“恐有浮动。”
轰!
谭延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锁住了林默!
眼神里,不再是惊愕。
而是彻彻底底的骇然!
武昌新军有异心!
这个消息,是他动用了最隐秘的私人渠道,花费了巨大代价,才在昨天刚刚得到的一丝风声!
消息尚在确认之中,整个徽州,乃至整个长江流域,知晓此事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他是如何得知的?
预言?
还是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通天的势力?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指向一个结论。
眼前这个少年,绝非凡人!
谭延闿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营帐内的空气,粘稠得像是水银,压得人喘不过气。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开始剧烈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良久。
久到林正德几乎要以为,下一秒,门外的亲兵就会冲进来,将他们父子二人拖出去就地正法。
谭延闿,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了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一步一步,走到林默面前。
然后,一只钢铁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林默的肩膀上。
那力道之大,让林默的身体都为之一震。
“好!”
谭延闿的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好一个林家!”
他看着林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你这个朋友,我谭某,交了!”
“从今往后,你林家之事,便是我谭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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