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网吧乌烟瘴气。
廉价香烟和泡面酱包的混合气味黏在空气里。
叶燃靠在脏兮兮的人体工学椅上，这破玩意儿已经塌陷得像一块被嚼过的口香糖，看着门口塑料帘子被人粗暴掀开。
冉天钻了进来，身上裹挟着外面午后街道那股子闷热油腥味，缩着肩膀挤到叶燃旁边的破沙发里，差点被弹簧硌得跳起来。“靠，这破地方，一股臭脚丫子混着地沟油味儿……燃哥，非得这儿填志愿啊？”冉天皱着一张脸，嫌恶地扇着鼻子前不存在的空气，“去学校旁边的网吧清清静静的不行？”
叶燃压根没理冉天后半句吐槽。
几天了，那梦像烙铁烫在脑子里一样，纹丝不动，还带着夜复一夜滚烫的余温。叶燃整个人被一种焦躁和莫名的亢奋熬得直冒泡，心根本沉不下来，在胸腔里砰砰直撞。
“小天。”叶燃一把抓住冉天刚去开机的胳膊，力气大得冉天龇牙咧嘴，屏幕映着叶燃俩有些变形扭曲的脸，“这几天邪门了，一闭眼全是同一个梦，跟放高清回放似的，妈的甩都甩不掉！”叶燃压低了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浸满了睡眠不足的黏稠疲惫和难以言说的恐惧。
冉天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卧槽？燃哥，你？噩梦？别是魔兽刷太猛产生幻觉了吧？”
“滚蛋！”叶燃烦躁地推开冉天，“正经的！”
冉天看叶燃表情不像说笑，努力压下嘴角，那双熬夜通红的眼睛里浮出点货真价实的迷惑：“啥梦？邪乎到把燃哥你愁成这熊样？说来听听？”
就是现在！像等待判决的囚徒终于盼来了审判官，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猛地顶了上来，混杂着那种荒诞而真实的窒息感。叶燃猛地凑近，电脑屏幕的冷光照着叶燃神经质的眼睛和急促起伏的胸膛。
“我他妈梦到……我被录了！”叶燃的声音在这混杂噪音的环境里异常突兀，但叶燃控制不住那心里的激动，语速快得像要追赶脑子里循环的画面，“一所大学！他妈叫‘深海大学’！那楼，那操场，邪门儿透顶！重点是什么你知道吗小天？上课！那些老师他妈根本不是在教语数英政史地！”叶燃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键盘一跳。
“他们教的是‘气’！”叶燃瞪着冉天，试图用手势描绘那种玄乎的东西，“怎么摸到它！怎么控制它！怎么用这股子‘气’！还有什么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相生，绕着人转圈圈！最他妈邪门的是奇门遁甲！一堆人穿着蓝不拉几的道袍，对着地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方位指指点点……”叶燃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像个疯子在描述另一个次元的遭遇，连旁边打游戏的老哥都瞟了叶燃一眼。
“还有……还有境界！”叶燃声音拔得更高，几乎要破音，“十个！整整十个！从最低的什么……武生！到最高……”叶燃用力挥舞着拳头，汗水沿着太阳穴滑下，“他妈的……武神！”最后两个字吼出来，带着一种自己也觉得荒诞不经的颤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冉天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被叶燃这通疯狂的输出彻底干懵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好几秒，冉天那刚刚还带着嫌弃的表情，如同融化的蜡像一般，迅速垮塌、变形，随即爆裂开来——不是惊吓，是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哄笑！
“噗——哈哈哈哈哈！”冉天猛地仰倒在沙发上，整个人笑得缩成一团，拳头疯狂地砸着自己那瘦弱的大腿，发出闷响，“哎呦卧槽！武神？哈哈哈哈！燃哥！燃哥你醒醒吧！咱是考了五百多分不是五万多分！你这是看网文修仙小说中毒太深，脑子彻底瓦特了吧？还‘气’！还‘五行’！你咋不上天呢！哈哈哈哈！”冉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叶燃的手机，“赶紧查查志愿，别整这些神神叨叨的了，真的，我怕！”
冉天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浑浊的空气中炸开，刺得叶燃耳膜嗡嗡响。
叶燃看着冉天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心里的那团火不仅没被浇灭，反而“轰”的一下烧得更旺了，炽热，滚烫，裹挟着一种无法被理解的愤怒和被嘲弄的羞耻。
那些梦里的细节——古老学府特有的青苔气息攀爬在冰冷石壁上的触感，讲师指间跳动的微弱光芒散发出的压迫感，甚至连演武场角落里那个模糊不清、生着厚厚铜锈的怪异青铜鼎——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视网膜上残留的烙印！
叶燃猛地抓起滑腻腻的手机，屏幕还沾着可乐和薯片的碎屑。手指用力到发白，点开浏览器。那股子憋闷的烦躁混合着固执的验证冲动让叶燃太阳穴突突直跳。
“行！你他妈等着！”
叶燃用尽全力敲下“深海大学”四个字。指尖带着狂躁的颤抖，狠狠砸在搜索键上。
冉天凑过来，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带着点轻蔑的余韵：“好好好，查，查！我倒要看看是哪路大神学……嘎！”
冉天的嘲笑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掐断。
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瞬间印亮了冉天陡然僵硬的脸。那上面的每一个像素点，都仿佛带着冰冷的寒意。
屏幕正中，极其简洁清晰的搜索框下面——不是乱七八糟的广告，也不是百科词条。
跳出来的词条——赫然是“深海大学（官网）”！
就像在冰冷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网吧黏腻的空气被无声撕裂。
冉天那肆无忌惮、带着嘲弄意味的狂笑，像骤然拧上了阀门的劣质音响，最后那个颤音“噶”地卡死在冉天喉咙最深处。冉天脸上刚才还灵活跳动着的、属于笑纹的所有肌肉线条，瞬间冻结、崩坏。刚刚指着叶燃还抖动的手，凝固在半空，微微发颤，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自己脏兮兮的牛仔裤。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隔壁键盘还在噼啪作响，低音炮的鼓点还在震颤桌面，但这片小小的沙发角落，却彻底沉入了绝对死寂的冰潭里。
“不……不会吧……”冉天那张嘴终于艰难地张开，挤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互相摩擦，又涩又哑，带着一种被巨大无形之物瞬间抽空力气的茫然和……刚刚浮现的巨大惊疑。冉天像是刚从某个荒诞不经的噩梦里惊醒，眼睛瞪得滚圆，血丝遍布的眼底深处是彻底的懵，还有一丝正急速蔓延开来的恐慌。“真、真他妈有？”
叶燃没说话。整个手臂像是被冻僵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唰”地窜上了天灵盖，又猛地倒灌下来，直击心脏。
有！
真有！
冉天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僵硬的手猛地伸过来，一把从冉天僵直的手里夺过手机。冉天的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躁，指尖甚至有些痉挛，油腻的屏幕上立刻留下了几道凌乱的指痕。
冉天死死捏着叶燃的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低着头，眼珠子像是被屏幕吸附住了，疯狂地向下划动。冉天呼吸变得极其粗重，一下一下吹在滚烫的手机屏幕上，瞬间又凝结成一小片模糊的水雾，被他粗暴地用手臂蹭掉。
“假的……一定是假的！重名……对，肯定是野鸡大学重名了！”冉天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在给自己催眠，又像是在徒劳地对抗着某个正不断坍缩的现实，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没有底气。“你看这招生简章写得什么玩意儿！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什么对华夏传统武术进行深入研究与学习实践？不就是卖大力丸吗？骗学生钱呗！操！”
汗水开始沿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混着冉天自己蹭上去的油脂，让屏幕变得更花了。可冉天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向下划动，眼神又凶又慌乱地扫过每一个字，每一个网页上的角落。仿佛只要找出任何一个破绽，就能立刻击碎眼前这个鬼打墙般诡异的现实。
叶燃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下跳动都异常沉重艰难。网吧浑浊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烟灰和腐朽皮革的味道，却压不住那从脊椎一路蔓延上来的冰冷寒意。
是真的。
那独特的建筑风格，厚重如阴云压顶，与梦境完美吻合。
那些线条锐利冷硬如刀锋的室内装饰，刺得人眼睛发酸，和梦里分毫不差。
还有那封盖着鲜红公章、印在招生简章上方的招生通知——
“深海大学——致力于华夏传统武术的研究学习。”
那几个标准宋体字，像一排冰冷的铆钉，死死钉入叶燃的视野，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梦境回闪时特有的、令人眩晕的真实质感。
这绝不是巧合。
叶燃的目光死死锁着那行黑字。传统武术？只是……这样？
不！梦里那种排山倒海般真实的气场，那些讲师指间跳跃的危险光芒，那张牙舞爪、仿佛要撕开空间的“气”，那些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阵法推演……绝不可能是什么表演花架的武术训练！
一股强烈到无法呼吸的冲动，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病态好奇的本能，狠狠掐住了叶燃的指尖。
叶燃要看！叶燃要看它到底写了什么！它的内里，它的真相，究竟塞了多少叶燃无法理解的诡异！
手指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点上了那个刺眼的红色公章。招生简章那密密麻麻的文本像一张冰冷的面纱，在屏幕上向下滑行，更多的信息如同浑浊的暗流涌现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措辞：弘扬国粹，强健体魄，探索人体潜能……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掩盖着什么更深、更暗的东西。
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叶燃几乎是粗暴地拖动屏幕。
就在简章快要滑到底部，那被忽略的底部空白区即将显露——
突然！
屏幕画面猛地一跳！
不是闪退，不是卡屏。
那冰冷的手机屏幕光线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像是湖面被投入石子的涟漪。简章所有的文字和图片瞬间模糊、溶解。
紧接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从未在网页设计里见过的界面，毫无征兆地覆盖了整个屏幕！
暗红！
不是刺目的鲜红，是那种凝固血液般的暗沉猩红！
这刺眼的红构成了界面的唯一背景色。
屏幕正中央，是一个占据三分之二面积的巨大圆形徽记。线条粗犷冷硬，如同古老的青铜浮雕被强行拓印。外围是一圈首尾相咬的狰狞黑龙，鳞片分明，獠牙毕露，冰冷的竖瞳仿佛活物般注视着屏幕外的我。黑龙环绕的正中，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漩涡，漩涡的线条螺旋向内，越旋越深，颜色由猩红转向一种吞噬所有光线的纯黑，像是连接着无尽深渊的入口。
漩涡中心的纯黑区域，浮凸着两个大字——
深海。
字体是……古老的隶变体？每一道笔画都像是用烧红的刻刀在金属上生生凿出来的，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跨越时空的沉重锈蚀感、铁腥味！一股无形的、庞大而冰冷的压力透过这诡异的徽记直冲脑海！
网吧空气瞬间凝成冰。
旁边冉天还沉浸在“野鸡大学”的情绪里，冉天凑到叶燃耳边聒噪的声音和屏幕上这几个字仿佛隔了无数个时空维度。
“……我就说吧燃哥？净搞这些花架子装神弄鬼吓唬人呢？你看这网页都做得像个三流恐怖片海报似的，就为了……”
冉天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叶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海”大字和那行冷酷的确认小字，世界所有的声音、光线、网吧浑浊的气味仿佛都在瞬间被那个漩涡抽干、扭曲。
耳机线不知何时垂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里面游戏角色的厮杀声透过劣质塑料耳机外壳泄露出来，闷闷地锤打着死寂的空气。
一个完全陌生的手机界面？
冉天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试图嘲笑那个“花架子”网页，但冉天那夸张的表情在叶燃眼中仿佛慢镜头一样滑稽。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又像是被那个徽记中心的黑色涡流点燃，在血管里狂暴地奔涌冲撞。
叶燃慢慢抬起头，看向身边还在一无所知地大放厥词的冉天。
嘴巴开合了几下，才发现舌根僵硬得发麻。
“……天，”叶燃的喉咙像塞满了滚烫的铁砂，“你……管这个……叫……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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