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五天的快马加鞭,塞北将军沈砚舟终于看见了总兵营帐,此时的总兵营帐居然依旧一片缟素。
沈砚舟看到这里,其实就已经明白,他想和平结束此次行动的可能性不大了。
沈砚舟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青猊”已口吐白沫。五天五夜,换马不换人,铁甲内侧早被血痂和汗碱糊成一层硬壳,一松甲叶便簌簌掉渣。他却顾不上卸甲,只抬眼望向营门:白幡、白幛、白灯笼,连鹿角丫杈上都缠着麻绳,风一吹,像一排排被掐住脖子哀号的鹤。
“将军,”副将程无咎低声道,“灵堂未撤,费济还在服丧。”
“服丧?”沈砚舟冷笑一声,拇指摩挲着刀锷,“他服的是哪门子丧?谢无咎的,还是他亲闺女的?——亦或是替咱们陛下预备的?”
话音未落,营门内传来一声低沉号角,“呜——”像狼嚎,却比狼嚎更钝更重。两队素甲骑军雁翅排开,盔缨皆白,刀背缠麻。正中央,费济玄甲外罩粗麻斩衰,腰束草绳,左腕仍系那条断过的红线——线尾坠着两粒小小鸦睛石,黑得渗人。
沈砚舟翻身下马,甲叶砸地,尘土扬起,落在白幡上像点点尸斑。他抱拳,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奉陛下口谕,请费总兵即刻返京,述职。”
费济没有回礼,只微微侧头,像在听远方的风声。半晌,他抬手,指向灵堂后那两座新冢:“沈将军,五天前,我义父与吾女合葬于此。今日是‘回魂’夜,按北地旧俗,需至亲血祭。陛下若要召我,不妨等过了子时。”
沈砚舟眯眼,看见灵堂前供案上摆着两样东西:谢无咎的半枚虎符,与一只盛满黑羽的铜盘。羽根皆沾血,显是活拔。他心头一凛,面上却纹丝不动:
“总兵节哀。然军情如火,陛下只给了末将两个字——‘即刻’。”
“即刻?”费济终于笑了,笑意像刀锋划过冰面,“沈将军可知,即刻之后是什么?”
他话音落地,灵堂两侧白幔无风自鼓,“哗”一声扬起。幔后露出三百张连弩,弩槽里不是箭,是一根根削尖的鸦骨,黑得发亮。更远处的望楼上,十面战鼓同时擂响,鼓皮竟也蒙着白麻——每一声闷响,都震得挽联上的墨字簌簌剥落。
沈砚舟的副将们齐刷刷按刀,却被他抬手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缓缓展开,声音混着鼓点,一字一顿:
“费济,听旨:着即交出兵符,单骑赴阙。若有迟延——”
他故意顿住,目光掠过那两座坟,掠过鸦骨弩,掠过费济腕上红线,“——格杀勿论。”
鼓声骤停,四野死寂。费济低头,用草绳尾端轻轻扫了扫靴面尘灰,这才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塞外夜井:
“沈将军,你可知我为何选黑水原下葬?”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答了下去:
“因为那里土薄,埋不住仇。”
语毕,他转身,向灵堂内走去。白幔在他身后层层落下,像一口倒扣的钟。最后一道幔布合拢前,沈砚舟听见他留下一句极轻极轻的话——
“子时前,将军若要动手,记得先替我焚一炷香。免得血腥味冲了我义父的路。”
沈砚舟立在原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一直伸到营门外那排白灯笼下。风一过,灯笼晃,他的影子便像被拦腰斩断。良久,他侧头,对程无咎低声道:
“传令下去,埋锅造饭,饱餐战饭。”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补完最后半句:
“另附一封奏表,请皇上给我兵权,速调西北边防军十万铁骑,”沈砚舟仰头看玉盘,这是独属于塞北荒漠的明亮,“务必让费济看见京城的月亮。”
帐外,最后一缕残阳像被刀削过的血线,慢慢沉进黑水原的尽头。
沈砚舟的折子,以六百里加急的火漆封缄,在戌牌初刻便已离营。
夜风掠过旗杆,白幡猎猎,像无数条吊死鬼的舌头。
子时——
鼓声未起,风先至。
费济独坐灵堂,面前供案上的两盏长明灯忽明忽暗。
灯后是谢无咎的牌位,牌位前摆着那只半枚虎符;
灯侧是一只小小的虎头鞋,银线“卿”字被烛火映得发亮。
“义父,”费济低声道,“今夜之后,要么虎符归一,要么血债再添。”
他抬手,将红线尾端的两粒鸦睛石摘下,一粒压在虎符缺口处,一粒塞进虎头鞋里。
“您和卿卿,一人一粒,替我看看京城的方向。”
帐外,脚步轻得像剥落的墙皮。
一名素甲亲卫掀帘而入,单膝跪地:“主上,沈砚舟拔营了。”
“多少人?”
“步骑三千,乘夜分三路:一路绕黑水,一路截断鹰嘴峡,他自己亲率中军,直逼营门。”
“带没带来那十万援军的旗号?”
“未见。斥候只看到一面‘沈’字旗,和一面……”亲卫顿了顿,“和一面白旗。”
费济笑了:“白旗?他是来吊丧,还是来送终?”
他起身,随手扯落粗麻斩衰,露出内里的乌金细鳞甲。
甲叶间,密密麻麻刻着同样的两个字:
——“回京”。
“传令,”费济的声音像磨过冰碴,“灵堂撤幡,换黑纛;
白灯笼全灭,换血色风灯;
三百连弩进位,一千弓骑两翼;
鼓手换锤,用铁骨。”
亲卫领命而去。
帐帘落下的一瞬,费济又回身,把那只虎头鞋轻轻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寅时一刻——
黑水原上,两军相距三里。
沈砚舟的中军列成偃月,刀出鞘,枪如林。
最前排兵士人人臂缠白纱——那是为今晚“吊孝”准备的丧布。
沈砚舟自己则卸了头盔,只裹一条素白抹额,额前墨发被风吹得猎猎。
对面,费济的黑甲骑军像一条沉默的暗河,横亘在星光之下。
阵前,十面战鼓蒙着生牛皮,鼓身上用血写着“谢”“容”二字。
鼓手高举锤,却迟迟不落。
沈砚舟策马而出,单骑至阵心,朗声道:
“费济!子时已过,回魂已毕!
陛下念你旧功,仍许你单骑入京——兵符留下,人头不取!”
声音滚过旷野,惊起几只夜枭。
对面阵中,费济也单骑而出。
他抬手,将一物高高抛起——
月光下,那东西划出银亮的弧线,“啪”地落在沈砚舟马前。
是一只虎头鞋,鞋尖正对着京城方向。
费济的声音不高,却裹着风,送到每一个人耳里:
“沈将军,兵符在此鞋里。
要取——自己来拿。”
沈砚舟低头,看见虎头鞋肚腹裂开,
那粒鸦睛石滚出来,沾了土,像一滴冻住的血。
他弯腰去拾,指尖刚触到鞋面,耳边忽闻一声尖锐的鸦啼——
“嘎——!”
黑水原尽头,大片黑影腾空而起。
不是鸦,是箭。
鸦骨削成的箭,箭尾系着红线,遮星蔽月,呼啸而来。
沈砚舟猛地抬头,厉喝:“举盾——!”
却还是迟了。
第一波箭雨落下,白纱与红线交缠,像一场诡异的喜丧。
鼓声终于响了。
不是一面,是二十面,三十面……
费济的鼓,用的是人骨锤;
沈砚舟的鼓,用的是刀背。
两种声音撞在一起,旷野上顿时像裂开了无数道伤口。
刀光,火光,血光。
黑水原的草,一夜之间全被割断,
草根渗出的浆汁,像极了当年容贵妃指尖上的蔻丹。
……
天明时,风停了。
黑水原上,只剩下两样东西还立着:
一面残破的白旗,旗杆上插着那粒鸦睛石;
一面焦黑的黑纛,纛顶悬着一只被血浸透的虎头鞋。
两军皆无鼓,鸦群盘旋,迟迟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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