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谢无咎和一众大臣以头抢地,死死不敢抬头看上面一眼。
大殿地上,有一道血污从殿外直通向龙椅前三步之距,那里有一个嫣然躺着一具无头女尸。之所以会说“嫣然”,是因为纵然死了,纵然缺了一个头,也犹有花枝俏之感。
谢无咎跪在最前排。
紫袍玉带早被冷汗溻透,贴在他弓起的脊背上,像一层被扒下来的皮。他双手平伸,十指死死按着地面,指甲缝里嵌着金砖缝的尘与方才溅上去的血。额心磕破了一块,血顺着鼻梁滑到唇边,他却连舌尖也不敢伸去舔,只任那腥甜在齿关间慢慢渗开。
他的喉咙在无声的颤抖。
每抖一次,都能嗅到龙椅方向飘来的龙涎香混着血腥——香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两种味道绞在一起,像一把钝锯,来回割他的气管。
谢无咎忽然想起三天前,自己在这同一座殿里,用这只右手端着一盏“雪蛤参汤”,亲手递给容贵妃。那时灯花明亮,他笑得温雅:“娘娘端的稳,皇上的命才端的稳。”如今那盏汤在地上碎成毒牙,贵妃的头却端在别人的盘子里。
他身后,文武百官排成两列,像两排被割断脖子的鹭鸶,白颈低垂。
最靠近血路的是御史大夫柳澄,老头子的胡须被鼻涕与眼泪黏成一缕,却不敢抬手去擦;他的乌纱帽早滚到一旁,露出斑驳的头皮。
再往后,户部尚书沈桢把整张脸都埋进袖中,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那眼珠每隔几息就偷偷往龙椅方向翻一下,再触电般缩回去,仿佛多看一眼,头就会和脖子分家。
没有人敢咳嗽,没有人敢呼吸。
大殿静得能听见血泊里极轻的“嗒”,那是贵妃断裂的珠钗坠地,金翅凤首磕出一声脆响,像给这死寂钉上最后一根钉。
谢无咎忽然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背上。
不是皇帝——皇帝此刻连呼吸声都没有,像一柄藏在鞘里的霜刃;那视线来自更上方,来自蟠龙藻井的幽暗,来自高悬的“受命于天”匾额。
那四个字在血光里忽明忽暗,每一笔都像在问:
“谢无咎,你端得稳吗?”
他的指节终于开始发白,冷汗从颈后滑进脊沟,冰凉得像一把提前抵在腰后的刀。
被点名了!谢无咎身躯一震,连忙直起身子,露出一副逼真的委屈。
“陛下,不干老臣的事啊!臣只是偶得这女子,见她颇有几分姿色,比较会来事,这才想着孝敬陛下,谁知道她能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请万岁明查,还老臣一个公道!”
谢无咎语速飞快,口齿清晰,自然是因昨天晚上接到皇帝派人送来的一个布包,装着那女人的三根血淋淋的纤细的手指。连夜未睡,一遍遍的演习,为此刻而打草稿。
萧景琰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这个l乱臣贼子,沉默着,思索着。
谢无咎的后背已经湿成第二重皮肤,凉意贴着脊椎一节一节往上爬。
他维持着磕头的姿势,额心抵着金砖,却感觉那块砖正往下陷,像要把他整个人嵌进地缝里。血珠顺着鼻梁滑到唇峰,他不敢张嘴,怕一开口就会漏出牙关打战的声音。
皇帝没有接话——那沉默像一把钝刀,正在他颈后慢慢割。
谢无咎的喉结上下滚了一轮,舌尖悄悄抵住上颚,强迫自己把呼吸压成最轻最薄的一片,仿佛这样就能让心跳也隐形。
眼角余光里,自己的紫袍前襟沾了一星碎瓷,像一粒随时会爆裂的火星。
他想起昨夜布包里那三根手指——葱白、纤细、指甲上还残留着凤仙花染的淡红——此刻却像三根烧红的针,顺着他的血管往心脏里钉。
指节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麻。
谢无咎把十指更用力地撑开,指肚压得惨白,指甲缝里嵌进砖缝的泥与血,他却感觉不到疼——他只感觉到“受命于天”那四个金漆大字正悬在头顶,每一笔都在往下滴火。
冷汗滑到睫毛上,他不敢眨,怕一眨眼就会露出眼底那片被恐惧啃噬得坑坑洼洼的底色。
皇帝轻微的呼吸声从龙椅方向飘来,像一把极薄的刃,贴着他耳廓慢慢游走。
谢无咎等待着,内心暗暗思索着。如果此时给皇帝反了,到底会怎样,自己有多少胜算?
脑海浮现起自己亲自掌握的军队操练时的场面,那叫一个惊心动魄,马嘶人叫的震撼,再看这皇帝,天天坐在这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怎么想都是脆弱不堪的。
谢无咎嘴角微微上扬,眸中尽显疯狂。这被一直暗暗观察他的萧景琰尽收眼底。
萧景琰想了想,突然破冰的一笑,连忙走上前去,把谢无咎给扶了起来。
“谢爱卿赶紧起来,这是干什么?你看你,把朕大殿的地板砖都快扣开了哈哈哈。”
谢无咎站了起来,整了整官袍。他这一起,文武百官也都站了起来。
萧景琰脸色有一瞬的愠色,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可还是被谢无咎看到了,谢无咎记到了心里。
这小皇帝,最近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下朝后,萧景琰回到寝宫。先是换下朝服,穿上了较为宽松的常服,然后就坐在床边愣神。
“报,顾校尉求见。”
“宣。”
顾长风一袭黑衣,提着一个木箱子走了进来。
“你们都先下去吧。”萧景琰看着屋内的侍从们,然后看向顾长风。
顾长风照旧跪在地上,头压的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萧景琰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
“你想问朕,为什么。对吧?”
顾长风依旧不抬头,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
萧景琰走到床边,透过窗户看湖边采莲花的宫女……湖面像一块被日光熨平的绸,荷叶挨挨挤挤,绿得晃眼。粉白的花盏从叶浪里探出头来,风一过,轻轻颔首,如同在朝谁行着无声的万福。
远处画舫慢橹,歌声隔着水汽传来,软绵得似要化在风里;岸上游人三三两两,纨扇掩面,笑语清脆,惊起的白鹭扑棱棱掠过檐角,又落回柳阴深处。
市集正开,烟树万家。
酒旗在檐下招摇,蒸腾的桂花糕甜气混着新醅的米酒,一路飘进宫墙;绸缎庄的伙计把一匹天水碧抖开,波光的褶子映得行人眉眼都亮了三分。
金吾卫列队巡过御街,铁甲却卸了刃,只佩仪刀,寒光收在鞘里;孩童们跟在马后拍手,笑嚷着要摸高头大马雪白的鬃毛,校尉也不恼,弯腰把一个孩子托上鞍桥,任他在阳光下挥臂大呼。
宫墙之内,更鼓轻缓,像怕惊扰了谁的好梦;墙外,说书人醒木一拍,正讲到“天子仁德,四海无波”,座下一片喝彩,铜钱落盘如雨。
萧景琰望着这一切,指尖在窗棂上无声地敲。
那盛世太平像一幅刚完稿的画,颜色鲜妍得几乎不真实;而画外,他手里还提着没擦净的朱笔——一滴暗红顺着笔杆往下坠,悬而未落。
“如果朕真的以此事为由治谢无咎的罪,那天下就会大乱。朕不想毁了这一片太平。”萧景琰抓紧了自己腰间的佩剑,随着放松了。
“陛下那天不是说不在乎这天下太平吗?”
“怎么可能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唇亡齿寒的道理朕是懂得的。”手背敷上眼眶,倒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任由着顾长风的审视。
半晌,顾长风笑了,微微一笑。
“那么,咱们三天后的刺杀行动……”
“经过昨天晚上一夜的考虑,我想明白了,”萧景琰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开的眼里充满勇气和坚定,“饭要一口口吃,事儿要一步步干。先从长计议。”
顾长风有些不理解,但还是默默站起来,退下了,留下萧景琰独自一人在屋内,提起毛笔写着什么。
半个时辰后,萧景琰前去御书房处理政务了,只留下书案上的墨迹。
朕宁愿不当这个皇帝,也要护这天下太平!以民为本,万世永昌。
萧景琰不知道,自己随笔写下的语句,将成为自己来时那个年代的国家博物馆镇馆之宝,为万事所赞颂,为文人骚客报效国家的名词典故……
【十年后·江南雪夜】
纸窗半旧,烛芯爆出一粒火星。
书生把最后一笔捺完,呵气成雾。案头摹本正是那十六字,墨里掺了冰屑,仍掩不住锋芒。
门外忽有叩门声。
“先生,可容避雪?”
来者披蓑戴笠,腰间悬刀,刀鞘却用粗布缠得严严实实,像怕惊了谁。
书生抬眼,笑纹温温:“进来便是。”
蓑衣客解下外袍,露出内襟补丁,补丁上歪歪扭扭绣着四个字——“万世永昌”。
书生指尖一颤,墨汁滴落,在“民”字上晕开一朵小小的黑梅。
“这字,谁教你的?”
“我爹。”蓑衣客把刀横放膝上,声音低哑,“他说,当年有个皇帝,用血写的。”
烛火一跳,两人的影子在墙上重叠成一人。
窗外雪片无声,却压弯了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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