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卫东揣着退伍证与介绍信,踏入了红星轧钢厂的大门。
这地方他童年时来过,记忆里的喧嚣依旧。
巨大的烟囱如剑指天,喷吐着浓黑的工业血脉。
车间深处,传来巨兽咆哮般的机器轰鸣,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微微发颤。
空气里,铁锈的腥气、煤烟的呛味、机油的滑腻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充满力量感的味道。
他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运输科。
科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中年人,发际线早已高高挂起,油亮的地中海在灯光下很是显眼。
他正翘着二郎腿,姿态悠闲,一手端着搪瓷茶缸,一手捏着份报纸。
此人便是运输科的王科长。
“报告!”
李卫东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门口立定。
王科长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拖长的“嗯”。
“王科长,我是前来报到的退伍兵,李卫东。”
李卫东双手递上自己的介绍信。
王科长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眼神在李卫东挺拔的身姿和崭新的旧军装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过那封信,目光一掠而过,便随手将其扔在堆满文件的桌角。
他重新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末。
“哦,退伍兵啊。”
“行,知道了,先去外面候着吧。”
那语气,不咸不淡,仿佛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个不知道托了谁的关系,来厂里占位置的年轻人。
部队里出来的兵,他见得多了。
是龙是虎,到了地方,都得盘着卧着。
李卫东面色沉静,没有丝毫被人轻视的恼怒。
他只是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随后干脆地转身出门。
院子里,十几辆草绿色的解放CA10大卡车,如同一群钢铁巨兽般匍匐着。
一群穿着油腻工装的司机三五成群,正靠着车头抽烟闲聊,吞云吐雾。
他们看到李卫东这个生面孔,立刻投来各种审视的、好奇的、甚至带着些许排斥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差不多半个钟头后,王科长才挺着微凸的肚子,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办公室里踱了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李卫东身上。
他伸出肥硕的手指,指向院子最偏僻的角落里,那辆被遗忘的卡车。
“喏,小李是吧?”
“看见那辆车没?”
所有司机的目光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看好戏的笑容。
那是一辆被死死困住的解放卡车。
车身左侧,是锅炉房高耸的红砖墙,墙皮斑驳。
车身右侧,是堆积如山的废旧轮胎与生锈零件,像一座垃圾山。
车头正前方,还横着一个沉重的钢铁卸货架,彻底封死了出路。
整个空间被挤压得密不透风,别说开出卡车,就是多走进去一个人,都得侧着身子。
想把车从这种绝地里弄出来,还不能有任何剐蹭,这对院里任何一个自诩技术高超的老司机而言,都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根本不是考验。
这是赤裸裸的刁难。
王科长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满是戏谑的笑意。
“小李,你要是能把它一根毛不掉地开出来,科里那几辆刚保养完的新车,你随便挑一辆!”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嘞,科长。”
李卫东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困境一眼,在众人等着看他出糗的目光中,他几步助跑,手在车门上一撑,身形矫健如猿猴,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落入了驾驶室。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他没有立刻拧动钥匙。
他只是握住方向盘,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喧哗、嘲弄、审视,似乎在这一刻瞬间消失了。
他的脑海里,一幅精确到厘米的俯瞰图瞬间生成,车辆的轴距、转弯半径、每一处障碍物的精确位置,都化作了数据。
一条最佳的脱困路线,无数个操作步骤,如同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在零点几秒内完成了全部运算。
下一秒,李卫东睁开双眼。
眸中爆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嗡——”
沉睡的引擎被唤醒,发出一声压抑而雄浑的低吼。
卡车,活了过来。
只见李卫东双手纹丝不动地搭在方向盘上,挂倒挡,方向盘瞬间向左打死!
“吼!”
车尾发出一声咆哮,以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诡异角度,向后甩去。
巨大的车身精准地切入了墙壁与垃圾山之间那道唯一的、也是最窄的缝隙。
轮胎距离墙壁的间隙,不过一指之宽!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但这只是开始!
前进挡!
离合与油门在他的脚下达到了完美的半联动平衡,车头如同一条寻找出路的长蛇,猛地向前探出。
车头保险杠几乎是贴着锅炉房的墙壁砖缝,划过一道令人心惊肉跳的完美弧线。
揉库!
移位!
再揉库!
那辆笨重无比的解放卡车,在李卫东的手中,仿佛彻底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轻巧玩具。
每一次前进,都恰到好处。
每一次后退,都毫厘不差。
每一次转向,都精准利用了每一寸可以利用的空间。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刻停顿的思考。
车轮卷起地上的尘土,在那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庞大的钢铁身躯,就在这片尘雾之中,行云流水般地,从那个被所有人认定为“不可能”的死角里,缓缓驶出。
它稳稳地停在了院子中央最开阔的地面上。
引擎平稳地怠速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最简单的倒车入库。
“砰!”
李卫东跳下车,反手将车门利落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看到了神明降临。
王科长手里的搪瓷茶杯,“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子,他却浑然不觉。
他像一头被惊动的公牛,一个箭步猛冲上去。
他绕着那辆毫发无损的卡车跑了一圈,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乎要贴在车漆上。
他又跑到墙边,用手摸了摸墙壁,甚至趴在地上看车底。
没有!
连一丝一毫的划痕都没有!
“人才!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王科长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李卫东的手,激动得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一块足以传世的璞玉。
“二级!不!就你这手绝活,必须是二级驾驶员!工资,给你按最高的算,月薪八十块!”
他唾沫横飞,指着不远处一辆崭新得仿佛刚出厂的解放CA10,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都有些变调了。
“那辆!车队里车况最好的,从现在起,归你了!”
周围的那些老司机们,此刻看向李卫东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轻视与戏谑,变成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最后,化为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运输科,来了个真正的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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