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瘦猴的带领下,李卫东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城郊的废弃防空洞前。
洞口藏得极深,被半人高的荒草与藤蔓遮蔽,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若非有人指引,任谁也想不到这片荒凉之下,竟藏着另一方天地。
一踏入洞内,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与各种食物气味的浑浊热浪,便扑面而来。
昏黄的电石灯光线不足,在水泥洞壁上投下无数晃动的人影,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人声嘈杂,却都刻意压低了嗓门,汇成一片嗡嗡的低语,在狭长的防空洞里回荡。
这里就是京城六十年代赫赫有名的地下交易市场——“鸽子市”。
交易只在夜间进行,天一亮,人群便如受惊的鸽群般四散而去,了无踪迹。
瘦猴侧着身子,在拥挤的人缝中为李卫东开路,最终在一个最偏僻、最阴暗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他朝着前方努了努嘴,压低声音。
“东哥,那就是眼镜。”
李卫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瞳孔微微一缩。
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油腻的破布。
布上孤零零地摆着几本封面泛黄、书角卷曲的旧书。
那人戴着一副厚得像瓶底的黑框眼镜,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大衣,依旧在刺骨的穿堂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擦拭着一本旧书的封面。
那专注而落寞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与周围的喧嚣彻底隔绝。
李卫东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五年前的军营。
那时的眼镜,意气风发,一副黑框眼镜下,双眼总是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的光芒。
他手握一张地图,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是整个侦察连公认的“军师”。
如今,那个挥斥方遒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李卫东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酸涩直冲喉头。
但他没有立刻上前。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口罩戴上,将头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缓步走到眼镜的地摊前,蹲下身,浑厚的声音刻意压得沙哑低沉,用一口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军中黑话问道。
“兄弟,‘风后’还有吗?”
“要‘对眼’的。”
“风后”,香烟的暗语。
“对眼”,特指带过滤嘴的香烟。
正在擦书的瘦弱身影,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震。
眼镜缓缓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审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男人。
“同志,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慌乱。
“我就是个卖旧书的。”
“不懂?”
李卫东的嘴角在口罩下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里的压迫感更重了几分。
他继续用黑话试探。
“那‘地瓜’多少钱一斤?”
“‘穿山甲’又怎么换?”
“地瓜”,手表。
“穿山甲”,自行车。
这几句黑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眼镜的心上。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遇上“便衣”来摸底了!
在这个年代,干这种投机倒把的买卖,一旦被抓住,轻则批斗劳改,重则不堪设想。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眼镜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破布上的几本书胡乱塞进怀里,转身就要往人群里钻。
然而,他刚一转身,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股力量沉稳而巨大,让他瞬间动弹不得。
“眼镜,五年不见,你这逃跑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啊。”
一个熟悉到已经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眼镜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身上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机械地,一寸一寸地,缓缓转过头。
眼前那个高大的男人,已经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戏谑笑容的脸。
那双眼睛,深邃如星辰,正静静地看着他。
“东……东哥?”
眼镜的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
李卫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安子哥!”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眼镜全身的力气。
他再也抑制不住,像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把死死抱住了李卫东。
这个在战场上为战友断后、面对炮火也未曾眨过一下眼睛的汉子,此刻,脸埋在李卫东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积压了五年的委屈、辛酸、孤独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倾泻而出。
站在一旁的瘦猴,也早已红了眼眶,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当晚。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包间里。
昏黄的灯泡下,闷三儿、二子、瘦猴、眼镜……五六个当年在战场上可以相互抵命的兄弟,时隔五年,再次齐聚一堂。
桌上的菜很简单,几盘花生米,一碟拍黄瓜,但每个人面前的酒碗都倒得满满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卫东“腾”地一下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既熟悉又被生活磨砺得有些陌生的脸庞。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声音掷地有声,在狭小的包间里回荡。
“兄弟们!我知道,大家这几年过得都不容易!都他娘的憋屈!”
“但是我李卫东今天把话撂在这儿!”
“从今天起,这种狗日的日子,到头了!”
他的话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包间里的气氛。
所有人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我,李卫东,现在是红星轧钢厂的卡车司机,我有路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力量。
“我,还有一个你们谁都不知道的秘密渠道!”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天。
“从今往后,我负责打通南北物资,我来出本金!”
“眼镜,你负责给咱们当军师,出谋划策!”
“你们,就负责跟着我,甩开膀子,一起干!”
李卫东猛地举起手中的酒碗,碗里的烈酒因为他用力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他的目光如炬,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兄弟。
“我不敢保证别的!”
“但我能保证,不出一年!我要让咱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四九城里,重新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过上好日子!”
“吃香的!喝辣的!娶媳妇!盖新房!”
“安子哥!”
“东哥!”
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热血,被李卫东这番豪情壮志彻底引爆。
闷三儿、二子他们“霍”地一下全部站起身,激动地高举起手中的酒碗,涨红的脸上满是亢奋。
那一刻,他们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又回到了那个同生共死、热血沸腾的军营。
而李卫东,依然是他们心中那个无所不能,能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安子哥”。
“哐!”
酒碗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以李卫东为绝对核心,注定要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掀起万丈波澜的财富团队,在这一刻,于京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宣告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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