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镇海军基地哗变,支部上校摩根被当众格杀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东海这片看似辽阔却又信息相通的池塘,激起了远超事件本身的涟串涟漪。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只是大海贼时代浪潮下又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海军支部的腐败早已不是新闻,一个贪婪上校的死,不过是为酒馆里的吹嘘增添几分谈资。然而,对于那些真正站在浪潮之巅,或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来说,这则消息背后隐藏的细节,才更值得玩味。
比如,一个在事件中横空出世,又迅速消失的名字。
叛逃者,凌尘!
这份由海军第153支部紧急上报、并由本部加急签发的通缉令,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通过新闻鸟的翅膀,开始向东海的各个角落扩散。虽然初始悬赏金额并不算高,但“叛逃者”这个刺眼的标签,以及“手刃海军上校”的惊悚罪名,让这个名字蒙上了一层诡谲而危险的色彩。
而此时,这位让海军颜面扫地、刚刚登上世界舞台的“新人”,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小小的舢板在无垠的碧波上如同枯叶般飘荡,头顶的烈日是无情的烙铁,将他皮肤里的每一滴水分都试图榨干。嘴唇早已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燃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灼痛。
饥饿与脱水,正无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与意志。
凌尘靠在船舷上,半眯着眼睛,视线早已模糊。眼前的海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晃动着金色的光斑,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幻象。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海上漂了几天。从罗格镇码头抢到这艘小船逃出来后,他凭借着一股狠劲,拼命划出了很远。但当那股支撑着他的肾上腺素消退后,无边的虚弱与茫然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杀了摩根。
那个画面至今仍会闯入他的梦魇。剔骨刀刺入后心时的触感,温热的鲜血溅在手背上的黏腻,摩根那张充满震惊与不甘的扭曲脸庞……这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昨日。
后悔吗?
凌尘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他只是后怕,后怕于自己当时的冷静与决绝。那个在厨房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青年,似乎已经随着那一刀,永远地死在了罗格镇的那个雨夜。
他还记得达斯琪那双镜片后写满震惊与失望的眼睛,以及那句发自灵魂的质问:“这就是你的正义吗?”
或许,那不是她的正义,却是他的。在那样的绝境下,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名为“活下去”的正义。
“羁绊之果……”凌尘喃喃自语,干涩的喉咙让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抬起颤抖的手,触碰着身下冰凉的海水。没有丝毫反应。这颗被“影”称作诅咒的果实,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它无法让他凭空生出淡水,也无法变出食物,更不能让这艘破船跑得快一些。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接触到活物时,让他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可这片大海上,除了他自己,哪还有别的活物?
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甚至觉得,“影”说得没错,这或许真是一个诅咒。一个让他与他人的痛苦相连,却无力改变任何事的诅咒。
视野开始旋转,海天一线变得扭曲。意识的边缘,黑暗正如同墨汁般晕染开来。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抹鲜亮的色彩,突兀地闯入了他涣散的视野。
那是一抹……橘色。
像故乡炊烟岛傍晚时分的落日,又像他饥饿幻想中最多汁饱满的橘子。
一艘挂着小小风帆的卡拉维尔帆船,正乘风破浪而来。船首站着一个身影,那抹橘色,正是来自她那一头干练的短发。
是幻觉吗?因为太想念橘子的味道,所以连死亡的幻象都是橘色的?
凌尘苦笑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首先唤醒他感官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那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芬芳、阳光温度与果肉清甜的复杂气味。
是橘子的味道。
凌尘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朴素的木质天花板。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强烈,但那种濒死的灼烧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水分重新滋养后的舒泰。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却很整洁。墙边堆着一摞摞画到一半的海图,桌上散落着绘图用的笔和圆规。而窗外,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橘子林,一颗颗金黄的橘子挂在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醒了?”
一个清脆但带着明显警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凌尘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少女。她就站在门口,那头亮眼的橘色短发在屋内的光线下依旧醒目。少女的五官精致,却紧绷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正锐利地打量着他,手中还握着一根三截拼接而成的长棍,摆出了一个随时可以攻击的姿态。
“是你……救了我?”凌尘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总算有了几分气力。
“是我把你从海上捞起来的。”少女没有否认,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你是谁?为什么会漂在海上?”
面对那双充满审视的眼睛,凌尘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实话。一个海军叛逃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意味着巨大的麻烦。
他垂下眼帘,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虚弱模样,斟酌着说道:“我叫凌尘,是个厨师……我们……我们的船遇到了海贼,船沉了,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抓着一块木板活了下来。”
这是一个九分假一分真的故事,他将自己的来历巧妙地嫁接到了炊烟岛的遭遇上,听起来天衣无缝。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伪。她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让凌尘的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半晌,她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棍,但警惕丝毫未减:“厨师?你的手倒是不像。”她指了指凌尘的手,上面有握刀留下的厚茧,但也有一些细小的、被利器划伤后留下的新疤痕,那是罗格镇一夜的见证。
“常年在厨房跟刀子打交道,难免的。”凌尘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被子里,心脏却在狂跳。
少女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冷淡地说道:“这里是可可亚西村。我叫娜美。你可以在这里养好伤,但伤好之后,必须马上离开。我这里不收留来路不明的家伙。”
“谢谢你,娜美小姐。”凌尘诚恳地道谢,“救命之恩,我……”
“不用了。”娜美直接打断了他,“在这片大海上,能活下来全凭运气。你的运气好,仅此而已。把这当成一场交易,我救了你的命,你用‘立刻滚蛋’来偿还。”
她的言语尖锐而刻薄,但凌尘却从那双故作冰冷的眸子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恻隐。或许,是他的那句“遇到了海贼”,触动了她心中某根敏感的弦。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凌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没有赖在床上,而是主动承担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当他用有限的食材,为娜美做出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时,这个橘发少女脸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她或许依旧怀疑他的来历,但至少相信了他“厨师”的身份。
借着帮忙的由头,凌尘也偶尔走出这栋被橘子林环绕的房子,观察着这个名为“可可亚西”的村庄。
村子很美,风车悠悠转动,屋舍俨然。村民们对他这个外来者也报以礼貌的微笑,特别是当他们知道他是娜美的“客人”时,那份礼貌中还多了一丝莫名的善意。
但凌尘的“羁绊之果”,却让他感受到了微笑面具之下的真实。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恐惧与绝望。
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压抑的低气压之下。村民们的笑容是僵硬的,眼神深处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每当他想与人多聊几句时,对方总会找借口匆匆离开。
他们都在害怕着什么。
而一个名字,也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
“阿龙……”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禁忌的符咒,总是在低声的交谈中被提起,又在发现他靠近时,被惊恐地掐断。
这天黄昏,凌尘回到娜美的住处,看见她正独自一人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着远方海面上一个轮廓狰狞的建筑。那建筑造型奇特,像一座鱼类的乐园,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气息。
娜美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勾勒出一道倔强而悲伤的弧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他无法读懂的、深不见底的仇恨与决心。
鬼使神差地,凌尘走上前,轻声问道:“娜美,那个‘阿龙’……是什么人?我感觉,村里的人都很怕他。”
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娜美猛地回过头,之前所有的伪装与缓和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警惕与冰冷。
“不关你的事。”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警告你,凌尘。我救了你的命,不代表你有资格探听这个村子的秘密。在这个地方,好奇心会害死你,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那眼神里的决绝与警告,让凌尘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咕咕”的叫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只戴着海军帽、背着邮差包的大海鸥从天而降,熟练地盘旋在阳台上方。
娜美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贝利抛向空中。新闻鸟精准地叼住钱币,同时扔下了一卷报纸和几张薄薄的传单。
她一把接住,迅速展开报纸,目光飞快地扫视着。
凌尘的视线,则被那些随风飘落在地板上的传单所吸引。
那是……悬赏令。
而在报纸不起眼的一角,一行小字刺痛了凌尘的眼睛:“罗格镇哗变事件后续追踪,叛逃者凌尘已被正式通缉……”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看到了吗?”娜美不知何时已经看完了报纸,她捡起地上的悬赏令,随手递给凌尘,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与麻木,“欢迎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厨师先生。在这里,决定你价值的不是你的厨艺,而是这个。”
她用手指点了点悬赏令上那一长串的零。
“权力,名声,或者……罪恶。这就是大海贼时代的通行证。至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只是被浪花拍打的沙子而已。”
凌尘呆呆地握着那些纸张,它们明明轻如鸿毛,此刻却感觉重如千钧。
“阿龙”这个名字带来的恐惧,罗格镇的过往,手中那张印着自己名字的通缉报道,以及眼前这个少女故作坚强下那深不见底的悲伤……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个大海贼时代的脉搏。
冰冷,残酷,且不容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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