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美要出门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她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清点着一沓磨得起了毛边的贝利,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了千百遍,每一张纸币的褶皱都像是刻在她心里的年轮。
“待在屋子里,别出去,更别惹事。”她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清冷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凌尘靠在门框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那沓贝利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破旧的皮包里,那神态,不像是在处理金钱,更像是在供奉一件易碎的祭品。他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正一丝丝地渗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烦躁与厌恶,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却被一层薄薄的冰壳死死封住。
娜美走了,背影单薄,脚步却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尖刀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橘子林的沙沙声。凌尘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浓重。他走到窗边,能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一座造型怪异、如同怪物张开巨口的建筑轮廓——那就是村民们偶尔提及,却总会立刻噤声的“阿龙乐园”。
娜美去的,就是那里。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抑制。凌尘在屋内踱步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出。他没有走远,只是绕到了村子另一头,找到了正在修补渔网的村警阿健。
“阿健先生,”凌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娜美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去镇上采购吗?”
满脸刀疤、头戴风车的阿健动作一顿,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和悲哀。他沉默地看了凌尘半晌,才闷声闷气地开口:“不该问的,别问。你是个外乡人,对你没好处。”
“我只是……有点担心她。”凌尘的声音低沉下来,“她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或许是“担心”这个词触动了阿健,他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许,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她不是去采购,是去‘阿龙乐园’……缴纳这个月的‘贡金’。”
“贡金?”
“是买命钱!”阿健的声音里透出压抑的怒火,“八年前,鱼人阿龙占领了这座岛,我们每个人,大人每月要交十万贝利,小孩五万……交不起的,就是死路一条!娜美她……”
阿健没有再说下去,但凌尘已经全都明白了。
他想起了娜美清点贝利时那近乎麻木的专注,想起了村民们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愁云,想起了他们提到“阿龙”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原来,这一切的根源,是如此赤裸裸的血腥与残暴。而娜美,那个故作坚强、满心戒备的少女,正独自一人走进那座怪物的巢穴,去上缴这笔沾满了村民血汗的“买命钱”。
一股无名火从凌尘心底燃起,混杂着强烈的无力感和一阵阵翻涌的保护欲。他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娜美那身尖刺的由来,那不是天性凉薄,而是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唯一能保护自己的甲胄。
他默默地回到了小屋,心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娜美回来了。
她推开门,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随手将那个已经空了的皮包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便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里,一动不动。
凌尘没有说那些“你辛苦了”之类的废话,他知道,在此刻的娜美听来,任何同情都像是一种廉价的施舍。他只是安静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在她听来石破天惊的话。
“娜美,教我怎么战斗吧。”
娜美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橘色大眼睛里满是错愕与荒唐,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她嗤笑一声,声音沙哑:“战斗?就凭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凌尘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知道阿龙,也知道贡金的事。”
娜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煞气。“谁告诉你的?是阿健那个蠢货吗?我警告过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与别人无关。”凌尘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不想再像在炊烟岛时那样,面对海贼,除了愤怒和逃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怪物。”
“你是在找死!”娜美的声音尖锐起来,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凌尘,“还是想拉着我一起死?鱼人!那是鱼人!他们的力量天生就是人类的十倍!你拿什么跟他们斗?靠你那点不值一提的蛮力吗?别天真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刺向凌尘,似乎想将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击碎。
但凌尘没有退缩。
“我不是想现在就去挑战阿龙。”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做一个无能为力的累赘。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不是吗?至少,让我拥有不拖你后腿的资格。至少,让我学会怎么保护自己!”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娜美的心防上。
“不拖后腿的资格……”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的讥讽和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复杂难明的动摇。
是啊,他们都是被困在这座岛上的囚徒,只不过一个被困于血海深仇,一个被困于茫茫大海。这份“同病相怜”的处境,让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死死地盯着凌尘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分辨出这番话的真伪。最终,她像是放弃了什么,疲惫地转过身,从房间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箱子中,拿出了一根由三截短棍拼接而成的长棍。
“跟我来。”她丢下这句话,率先走出了屋子。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屋后的橘子林深处。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银辉。
“看好了,”娜美没有多余的废话,手腕一抖,三节棍在她手中化作一道道迅捷的残影,“我的棍术,不是为了冲锋陷阵,是为了自保、偷袭和逃跑。它讲究的是快、准、狠,用最小的力气,造成最大的骚扰和伤害。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英雄气概,只有活下去的狡诈。”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凌尘演示了几个最基础的握棍姿势和刺、挑、扫等动作。她的身姿灵动而矫健,每一击都带着破风之声,与她白日里那副疲惫的模样判若两人。
凌尘看得目不转睛,努力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在脑海里。他拿起一根粗细合适的橘树枝,开始笨拙地模仿。
然而,理论和实践之间隔着天堑。他空有一身力气,却使得笨拙无比,不是用力过猛导致身形不稳,就是角度不对,毫无威力可言。
“不对!手腕要活!用腰发力!”娜美不耐烦地喝道,上前一步,伸手去纠正他的姿势。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凌尘手臂的瞬间——
“嗡!”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那微弱的“羁绊”链接,在这一次毫无防备的肢体接触下,被瞬间催化到了极致!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夹杂着无尽的情绪,狂暴地冲进了凌尘的脑海!
那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而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情感风暴!
是母亲倒在血泊中,那撕心裂肺的悲恸!
是面对高大的鱼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屈辱!
是八年来日复一日绘制海图,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孤寂!
是每一次向阿龙献上金钱时,那份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却又不得不卑躬屈膝的滔天仇恨!
还有……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一抹微弱却顽固的火苗——对“一亿贝利”这个数字所寄托的,那份渺茫而又执着的希望!
庞大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情感海啸,狠狠地拍击在凌尘的灵魂之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剧痛之下,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单手撑住了额头,脸色惨白如纸。
“呃啊……”
与此同时,娜美也如遭雷击般僵在了原地。
她没有感受到凌尘的情绪,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最深处、最黑暗、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那个角落,被一股外来的意识粗暴地闯入,并窥探得一清二楚!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剖开了胸膛,将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恐惧、羞愤、惊骇……种种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向后跳开,双手紧紧握住长棍,摆出了最警惕的防御姿态,那双橘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凌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悲与恨。他抬起头,看向娜美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震撼与怜惜。
他没有急着解释自己那匪夷所思的能力,只是用一种沙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他刚刚“看到”的一切。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感觉到了……你的母亲……你的村子……还有那份……为了拯救一切而背负的仇恨……”
他的话语,凌乱而又精准,像一把钥匙,直接插进了娜美尘封八年的心锁。
娜美彻底愣住了。
这些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从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梦魇。可眼前这个仅仅相处了数日的男人,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它们全部说了出来。
他不是在猜测,更不是在试探。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无一不说明,他真的“看见”了。
那道紧绷了八年的心弦,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断了。
恐惧和愤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茫然与无助。她一直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独自在黑暗中前行,可现在,有人闯了进来,点亮了一盏灯,将她所有的伤疤和脆弱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没有哭,只是紧咬着下唇,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棍,声音低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坦然。
“……和阿龙的约定。我为他画海图,他答应我,只要我攒够一亿贝利,就可以……把可可亚西村买回来。”
她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像是在卸下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她的包裹。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在被窥破一切后的放弃。
凌尘静静地听着,心中那份想要变强的念头,在这一刻,终于拥有了沉甸甸的分量。那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独自背负了整个村庄命运的少女。
他没有说出任何“我来帮你”的豪言壮语。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弯下腰,重新拾起了那根被他掉落在地的橘树枝,紧紧地握在手中。
夜色中,娜美默默地转过身,向小屋走去,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一个巴掌大小、用线绳装订起来的笔记本被轻轻丢在了他脚边。
“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基础心得……在你学会之前,不准死。”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凌尘捡起笔记本,借着月光,看清了封面上那一行娟秀而又倔强的字迹——
《棍术心得》。
他翻开了第一页,那份属于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力量,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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