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女儿去学校的路上,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艳丽牵着女儿的手,手指触到他掌心的温度,突然想起早上煮粥时,手背被溅起的热水烫了一下,现在还隐隐作痛。托儿所的张阿姨接过男男时,塞给她两个热包子:“昨天你落在这儿的,赶紧吃。”
七点十五分,她准时站在镜片厂的打卡机前。蓝工装的袖口沾着点粥渍,是早上男男喂她时洒的。组长皱着眉看她:“昨天的活儿没干完,今天加把劲。”她点点头,快步走向流水线,看见自己的工位上堆着小山似的镜片,每个都要装进特制的塑料盒,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镊子在指尖翻飞,她的眼睛盯着镜片,余光却能瞥见墙上的挂钟。九点半要给男男的托儿所打电话,确认孩子有没有哭闹;十二点的午饭时间,她得抓紧做两道会计题;下午三点,流水线换班的间隙,她要去厕所把藏在裤兜里的笔记拿出来看两眼。
有次装镜片时走神,镊子夹着的滤光片“啪”地掉在地上,裂成了三瓣。组长的骂声像冰雹似的砸过来:“这一片就值你半天工资!不想干就滚!”她蹲在地上捡玻璃碴,指尖被划出血,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灰尘盖住。那天中午,她没去吃饭,蹲在车间角落,把那道没算出来的“资产负债表”题,在心里算了一遍又一遍。
王艳丽的指尖悬在镜头边缘,镊子夹着的滤光片像片薄冰,稍一哆嗦就可能碎裂。车间里的白炽灯冷得发蓝,照在流水线上的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晃得她眼睛发酸。流水线的传送带“咔嗒咔嗒“地转,每十五秒就送来一个待装的镜头底座,像催命的鼓点。
“麻利点!“组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王艳丽赶紧低下头,睫毛上沾着的玻璃粉尘簌簌往下掉。她的指甲盖泛着青白色,是常年攥镊子攥的,指腹上布满细小的划痕,那是装镜片时被玻璃碴划的,新伤叠着旧伤,在冷光下像地图上的河流。
中午吃饭只有半小时。她蹲在车间后门的台阶上,啃着早上买的凉馒头,另一只手翻着会计笔记。笔记是用工厂废弃的领料单背面写的,字里行间还能看见“型号:1.56mm镜片“的字样。“会计科目分类“几个字被汗水浸得发皱,她就用指甲一遍遍描,直到字迹重新清晰。
有次正背着“资产=负债 所有者权益“,组长突然从后面拍她的背:“上班时间看闲书?扣五十块!“她慌忙把笔记塞进裤兜,馒头渣掉了一地。看着组长的背影,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准考证,考试日期被折得边角发白,还有三十七天。
傍晚下班,她总是最后一个走。车间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流水线尽头的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她蹲在地上,用酒精棉球擦手指上的油污——那些嵌在指甲缝里的黑泥,得擦三遍才能露出本色。有次擦得太用力,把刚结疤的伤口蹭破了,血珠滴在洁白的棉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花。
回到出租屋,她先把攒了一天的脏水倒掉——那是她用来泡镜片擦手的,能省点水费。然后搬个小马扎坐在桌前,15瓦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勉强够照亮摊开的教材。书页上的“长期股权投资“几个字,像一条条缠绕的藤蔓,她盯着看久了,眼前就浮现出车间的镜片,那些光影重叠在一起,让她一阵头晕。
她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里面是捡来的易拉罐和塑料瓶,攒到一定数量能卖几块钱,够买一本习题册。纸箱上放着那只红漆算盘,算珠被磨得发亮,她总在算题算到烦躁时,就拨一阵算盘。噼里啪啦的脆响里,她想起在医院收费处的日子,想起杂货铺的账本,那些实实在在的数字,比书本上的理论亲切多了。
晚饭是最简单的面条,卧着两个荷包蛋,男男一个,她一个。孩子吃饭慢,她就趁着这个功夫,把早上没看完的笔记摊在膝盖上。“妈妈,这个字念什么?”男男指着“负债”两个字问。她放下筷子,握着儿子的手,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这是‘负’,就是欠别人东西的意思。
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在装镜头,滤光片突然变成了会计分录,一个个数字从镜片里钻出来,在她手心里蹦跳。惊醒时,冷汗把后背的蓝工装浸得透湿,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墙上——那里贴着她用红笔写的倒计时,“23天“,字迹被风吹得微微发卷。
手指突然一阵刺痛,她低头看见被镊子划出的伤口又裂开了。抽屉里的创可贴早就用完了,她就撕了片作业本纸,蘸着唾沫贴在上面。继续做题时,笔尖上沾了点血,在“本年利润“那栏洇出个小红点,像颗倔强的星。
考试前三天,车间赶工,她被安排加班到深夜。流水线的灯光惨白,照得她眼睛生疼,装最后一个镜头时,镊子突然从手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组长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她没吭声,只是蹲下去捡镊子,看见自己映在镜片上的脸,眼下乌青一片,像抹了墨。
回到家,她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习题册摊在“模拟试卷“那页,上面的字迹被口水浸得发皱,最后一道大题只写了一半。凌晨三点,她冻得一哆嗦醒过来,看见台灯还亮着,赶紧揉揉眼睛继续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考试那天,她特意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鬓角别着红发卡。走进考场时,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准考证,纸页被体温焐得温热。笔尖落在答题卡上的瞬间,她突然想起那些在车间装镜片的夜晚,想起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想起算盘上跳动的算珠——原来那些不容易的日子,都像镜片一样,把零散的光聚在一起,终于照亮了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