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郭勉又双叒来仇池了。

由于第二批军粮尚未筹备完毕,他被安排在百姓楼一层一间小小的“外宾驿舍”里。

这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桌上放着一盏外观怪异的长明灯。

郭勉按下那小小“机关”,长明灯便亮了,再按,长明灯又灭了。

按、按、按、按....

亮、灭、亮、灭...

玩得不亦乐乎。

“郭使君,那灯虽不算贵,但弄坏了也是要赔偿的。”

一位年轻的书吏走进来,善意提醒,接着递过来一叠厚厚的、印着格子的纸。

“这些文书需要您填写。”他指着那叠纸,语气十分客气。

“主要是确认粮秣用途、交割方、押运路线及担保人。还有这份...这是《邦国大宗物资交易风险示谕书》需要您签字确认,表示您已知晓相关风险,如果粮食在仇池境外被其他势力劫走,仇池国概不负责。哦,对了,这是《秘约守契》,关于您在仇池境内所见所闻,尤其是涉及工坊形制、机关要术、营伍分布——皆属绝密!不得泄一丝予外人!违者....我方将终止一切合作。”

郭勉看着那一堆密密麻麻的格子、横线和闻所未闻的名词,只觉得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他拿起一张表格,上面要求填写“购粮官凭印记”“税赋登册号”“载具负力”

……这都是何物?

正当他为难时,杨难敌踱着悠闲的步子逛了进来。

“郭使君,又见面了,这几日过得可好?”

郭勉见杨难敌来了,立刻站起来行礼,然后苦着脸埋怨道:“杨公!这…这调拨粮草,难道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何须如此繁琐?这些东西…外臣实在不知如何填写啊!”

杨难敌放下茶杯,脸上写满了“同病相怜”:“规矩如此,本公……也难啊!”

他摊开双手,一脸无奈:“这已是通融后的最简章程了,若按惯常的规矩,使君须先去民食曹请配额,再去工市监备案,后赴礼曹备照公文,继而到度支监核算本利,最后找仓漕司敲定押运路径...这一套手续下来,没个三两月可办不成。”

杨难敌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杨难敌已猜到门外是谁,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又来了”的意味。

门开了,萧墨衡抱着一本厚厚的卷宗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司隶制服,圆脸严肃,杏眼清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锐利气场。

“杨公。”她向杨难敌微微颔首,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郭勉身上。

“这位就是郭勉使君?”

她的声音清脆利落,不寒暄,不客套。

“我是司隶院三处萧墨衡。根据《邦国粮秣市易规条》及《戍卫禁密律令》,现对贵邦此次购粮事宜,进行合规审查。请您配合。”

郭勉被她气势慑住,下意识站起:“啊?哦…萧…萧司隶?”

萧墨衡没理会他的局促,径直走到桌前,展开卷宗,声音清脆:“核验条目如下——

“其一,请提供汉赵国皇帝刘曜陛下签署的授权书,需加盖御玺印章。”

“其二、请提供汉赵前线主帅亲笔签收文书,并注明哪营哪军,驻在何处,需粮几何。”

“其三,这是《秘约守契》,一式两份。请使君悉知其中条款,尤其是我仇池境内山川布局,工坊形制、兵营阵列等核心机密,使君不得向外吐露半字。”

“其四,《廉明自证书》,言明购粮一事,绝无向我仇池官吏行贿,亦无受其勒索任何好处。”

郭勉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感觉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这都是些什么闻所未闻的东西?

更离谱的是,这一切都由一个年轻女子主导!

这与他认知中的官场、外交,乃至男女尊卑的秩序,完全背道而驰!

他求助似的看向杨难敌,眼神里充满了“这也可以?这女人是谁?她凭什么?”的震惊和茫然。

杨难敌给了他一个习惯就好的眼神,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萧墨衡的目光转向了杨难敌,眉头微蹙:“杨公,正好您也在。关于第二批军粮调拨,司隶院在审核仓储转运司的申报材料时,发现一处纰漏。”

杨难敌心里咯噔一下,放下茶杯:“萧司隶请讲。”

“申报材料显示,您批准的调拨数量是两千担精米。然民食曹最新《官仓清点簿》载明:一、三号官仓存粮,扣去已定之民食、工食、学廪等份例后,所余机动米粮……仅一千八百担,这里明显存在两百担的缺口。”

“请问杨公,您批的两千担,具体来源如何落实?是动用了未纳入月度清点的应急储备?还是您指示民食部临时挪用了他项配额?或者,您还有其他未报备的粮源?”

萧墨衡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杨难敌,仿佛在审视一个账目不清的嫌疑人。

郭勉在一旁听得更加傻眼!这个女人…竟然敢当面质疑国君!

而且是在他国使臣面前!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杨难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干咳一声:“这个嘛…萧司隶用心了。缺口…缺口是存在的。”

“是这样,本公考虑到友邦前线军情如火,第二批粮草不容耽搁。故...本公特批...”

“从本季‘万货公廨’预备投放市集之平价粮中,调取两百担精米,暂解汉赵燃眉!手令业已补发,民食曹那边……想必文书流转太慢。尚未来得及呈至司隶院……”

萧墨衡的眉头并未舒展:“动用市场平价粮配额,属于重大民生政策调整。根据《平准定规条》第七条,需要提交国君府会议讨论,并将结果进行七日公示,这点杨公您不会不知道吧?”

“您直接下达手令,属于程序倒置,存在决策风险和市场扰动隐患。司隶院会对此启动专项监督程序,跟进后续市场反应和民生影响评估。”

杨难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那依萧司隶的意思,该怎么办?”

“章程!必须周全!”萧墨衡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我建议动用专项核查,只有在确认此举不会造成仇池国百姓民生动乱,且所有文书缺漏均已依法补正的情况下,司隶院才会在放行批文上签字。”

“这专项核查...需要多久?”杨难敌希望她能看在“外交紧急”的份上松点口。

萧墨衡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指尖划过一行印刷体文字,神情专注。

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让她认真时微微抿起的嘴唇显得格外柔和。

杨难敌的目光在那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头竟有些荡漾,甚至莫名想起那天傍晚超市门口,她推着自行车时靛蓝裙摆拂动的样子。

“根据《司隶院规程》第三章第十二款,常规调查期限是两个月。”萧墨衡的声音将他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两月?!”郭勉失声叫了出来。

如果两月后才能放粮,在加上运送需要的时间,前线恐怕已经饿殍遍野。

“萧司隶,能否快些,外臣能等,石虎的大军可不会等啊!”

“是啊,萧司隶,情况特殊,想想办法。”杨难敌也请求道。

萧墨衡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平静地迎上杨难敌无奈的目光。

“念在此事关乎邦交,又涉及战事...情况特殊,核查期限可酌情缩短至十个工作日。”

“十日...”郭勉喃喃重复,虽然还是耽误,但总比两个月好太多。

“郭使君,是十个工作日,不是十日,周末不算的。”萧墨衡淡淡说道。

郭勉到仇池来过好几次了,自然知道周末的含义。

仇池百姓劳作五日,休息二日,这似乎已是铁打的规矩。

他默算了一番,那便是...半月。行吧,也能接受。

“郭使君都听到了?第二批军粮,恐怕真要劳烦使君在鄙国多盘桓些时日了。”

杨难敌的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无奈。

郭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此时满脑子只有一堆闻所未闻的“契约”“规程”“律令”。

萧墨衡也将目光重新投向郭勉,仿佛刚才对国君的质疑只是一个小插曲:“郭使君,请继续配合我们的核查。这些文书,请您尽快填写、签署并提供相应佐证。有任何不解之处,都可以问我。”

她把那一本厚厚的卷宗,向郭勉面前推了推。

郭勉看着眼前这位气场慑人、连国君都敢当面质询的年轻女司隶,再看看旁边一脸无奈习以为常的杨难敌…

他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看着那些天书般的格子和条文,再一次对“出使”这件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