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调解室厚重的防盗门被推开,卷进一股深秋的刺骨寒气。刘桂兰紧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包,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包角处露出一截磨损泛黄的住院收费单。她身后跟着王莉,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孩子身上的小棉袄袖口,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那是丈夫张军生前自己笨拙地缝上去的,他最爱这个字。
“陈律师,您可得给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刘桂兰的声音像秋叶般抖着,蓝布包“啪”一声重重落在调解桌上,滑出一份《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我儿子用命换来的钱,她…她想独吞!”她指向王莉,胸口剧烈起伏。王莉怀里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哇”地哭起来。年轻母亲慌忙轻拍孩子的背,自己也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妈,我没说要独吞!可您张口就要拿走三分之二,念念还这么小,奶粉、尿布、将来上学、看病…哪一样不要钱?这钱得细水长流啊!”
我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材料,一份银行流水显示,交通事故肇事方赔付的九十四万元,已按流程打入事故处理部门指定的账户,收款人写的是王莉(作为死者配偶和未成年孩子的母亲)。社区网格员小赵凑近我,低声道:“张军出事那天,监控拍到他是刚从药店出来,手里还拿着给刘姨买的降压药…老太太现在住在女儿家,整天捧着儿子的照片,哭着说那是她的‘买命钱’。”
刘桂兰像是被王莉的话刺中,猛地又从布包里掏出个生锈的铁皮月饼盒,“哗啦”倒出里面的东西:一张字迹模糊的工资条、一瓶开封了但未吃完的胃药,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写欠条。“你们看!”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指用力戳着欠条上“张军,五万元整”的字样,“我儿子背着债!都是为了给她凑那个新房的首付!这钱,难道不该从赔偿金里先扣出来还上?”
王莉的嘴唇微微颤抖,强忍着情绪:“妈,那笔钱军哥早就还清了。就是去年三月底,他发了季度奖加上加班费,当天晚上就转给人家了,我还劝他留点…银行APP里现在还能查到记录。”她腾出一只手,快速翻出手机里的转账凭证截图,日期、金额、收款人清清楚楚。
孩子的哭声陡然拔高,小脸憋得通红。王莉下意识地解开衣襟喂奶安抚,动作间,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银锁滑落出来,在调解室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张军生前特意请老师傅打的,背面还刻着“长命百岁”四个略显稚拙的小字。刘桂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银锁上,片刻后猛地扭过头去,肩膀难以抑制地抽动起来:“我儿子…他走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还念叨着…要给念念换个金的…金的锁片……”
墙上的老式挂钟“铛、铛、铛”敲了三下,午后略显无力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调解桌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带。我翻开手边的《民法典》,指尖停留在第一千一百二十七条:“遗产按照下列顺序继承:(一)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
“刘阿姨,王莉,”我将书页转向她们,声音尽量平稳清晰,“这笔钱在法律性质上,是交通事故的死亡赔偿金,严格来说不属于遗产。但在实际分配时,法院通常会参照遗产继承的规则和顺序来处理,因为它是对死者近亲属物质和精神损失的补偿。所以,王莉作为配偶,念念作为子女,刘阿姨您作为母亲,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都有权获得份额。考虑到念念年龄幼小,成长教育需要大量投入,而刘阿姨您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等基础病,生活开销和医疗负担也不轻,法院在具体分割时,会综合考虑这些因素,在总盘子里适当倾斜,并非简单的平均分配。”
刘桂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父母”那两个字,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拉着,突然抬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嘶哑:“我不管那些个法条!我就知道她年轻,腿脚利索,还能再找人家!我儿子…我儿子就留下念念这一条根了!这钱,就该用在念念身上!我替念念拿着!”就在这时,王莉怀里的念念突然止住了哭泣,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桌面上那个印着褪色工厂logo的旧铁皮饭盒——那是张军生前天天带饭的家伙。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它,咿咿呀呀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爸…爸!”
王莉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砸在孩子的襁褓上:“军哥…军哥出事前一天晚上,还跟我视频,说周末天气好,一定要带念念去江滨公园放风筝…他总说,得拼命干,要给咱娘俩攒够二十年的生活费,让我别太累……”
第二次调解,我请来了张军的姐姐张敏。她带来一本磨破皮的工作日记本,是张军的。翻到最新一页,上面用圆珠笔工整地写着:“X月X日,发工资。给妈预定新轮椅(付定金300),给念念买奶粉(2罐,优惠装),交房租1400,还上月朋友垫付的医药费2000。余款存卡(备注:念念教育 妈看病备用)。”
“陈律师,妹子,”张敏叹了口气,眼圈也是红的,“我妈这阵子…精神头不太好,有点糊涂了。昨天半夜,她翻箱倒柜,非把我叫醒,问我看见军子那件旧蓝毛衣没,说‘天说冷就冷,我儿子走的时候没带厚衣服’……”她转向王莉,语气复杂,“但我妈拉扯我们姐弟俩长大,尤其我爸走得早,军子真是她半辈子的指望和依靠。她…她不是不讲理,是心里那口气,堵得慌。”
一阵沉默后,王莉默默拉开随身背包的夹层,取出一份折叠整齐但明显有些年头的文件,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整理军哥遗物时,在他工具箱最底层发现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一份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投保人是张军,受益人一栏,清晰地写着“刘桂兰”,保额二十万元。保单日期显示,生效期就在张军出事前半年。“我…我去保险公司问了,手续都齐全,理赔流程在走,钱…下个月应该就能打到妈指定的账户。”
刘桂兰布满老年斑的手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份保单,目光死死锁在“受益人:刘桂兰”那几个打印字上。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抚摸那三个字,仿佛触碰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忽然,她一把抓起保单紧紧按在心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随即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嚎啕:“我苦命的儿啊…我的傻军子…到死…到死都还惦记着你这个没用的妈……”
我心中叹息,拿出计算器和纸笔:“好,既然大家都冷静些了,也提供了新情况。我们现在来务实地理一理。总的死亡赔偿金是九十四万元。按照法律规定和相关判例,第一步需要优先扣除必要的丧葬费用。张军的后事是王莉一手操办的,票据齐全,花费总计约八万元。这笔钱应当先从赔偿金总额中扣除。”
我写下数字,接着说:“扣除后,可参与分配的金额是八十六万元。参照继承规则,结合你们三方的具体情况——刘阿姨年迈体弱需要长期照料和医疗储备;念念年幼,未来的教育、生活、医疗费用是刚性支出且数额巨大;王莉作为抚养念念的主要责任人,也需要稳定的生活来源——我建议一个相对平衡的方案:王莉作为配偶,分得三十四万用于维持母子基本生活和部分念念的开销;念念作为孩子,分得三十二万,此款由王莉代为保管并用于念念的成长教育,直到念念成年,使用需有账目可查;刘阿姨分得二十万,用于养老和医疗。这样分配,既符合法律精神,也尽可能照顾到老人和孩子的实际、长远需求。”
刘桂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计算器上跳出的那串数字,又缓缓移到王莉怀里的念念身上。念念正睁着天真懵懂的眼睛看着奶奶,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空气。老人看了很久,布满皱纹的脸上,激烈的对抗情绪像潮水般慢慢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突然长长地、仿佛耗尽力气般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低沉:“念念的那份…我…我不争了。”她伸出手,把那冰冷的铁皮月饼盒往王莉面前又推了推,“这个…你留着吧。里面有…有军子以前最爱吃我做的茶叶蛋,我…我把那卤料方子,写在盒盖内侧了……”
王莉伸手去接那盒子,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刘桂兰冰凉枯瘦的手背。两人都像被微弱电流击中般猛地一僵,动作停顿了。就在这微妙的瞬间,念念却突然伸出软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刘桂兰的衣角,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口齿清晰地喊道:“奶…奶!抱!”
离开调解室时,室外的秋阳有了一丝暖意。刘桂兰动作有些笨拙地从她那蓝布包深处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老虎,小心翼翼地塞到念念怀里:“这个…军军小时候玩的…给念念吧,当…当个念想。”王莉抱着孩子,看着那朴拙的旧布偶,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决心:“妈…明天…明天是周末,我带念念去看您。”
后来听小赵说,刘桂兰把那二十万赔偿金和她儿子用命给她换来的二十万保险理赔金,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凑在一起,去银行办了个长期储蓄,存折的户名是她,但在“存款人备注”一栏,她请柜员工整地写下了“念念教育医疗备用金”。王莉果然每个周末都带着念念过去,老太太总是一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蒸腾的热气里传出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念念来了?奶奶给你做鸡蛋羹,你爸小时候…一口气能吃两碗……”
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张军日记本里那句被生活磨砺出的朴素箴言:“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什么输赢对错。”或许,那些关于赔偿金数额的锱铢必较、声嘶力竭的争执,从来就不是核心。核心是在那骤然坍塌、失去了顶梁柱的生活废墟之上,活着的人是否还能努力扒开瓦砾,为孩子、为彼此,小心翼翼地保留并重新连接起那一点点关乎血脉与记忆的温情。
这份温度,才是抵御漫长寒冬的真正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