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调解室的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LED灯管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我坐在社区主任李大姐和派出所张副所长的侧后方。目光扫过桌面:一份边角揉皱、编号清晰的《接处警登记表》(第三次显示周强骚扰张梓萌),张梓萌搁在膝上紧握的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对面,周强面前摊着一本硬壳笔记本,贴满了打印的聊天记录截图。他的食指正机械地、一遍遍划过一行荧光笔高亮的句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不对?”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毫无血色。
八个月前,这行字是虚拟战场上的热血盟誓。张梓萌,那场胜利后加他好友的“队友”,与他在游戏里配合得天衣无缝。语音、微信、深夜倾诉……虚拟堡垒看似坚不可摧。然而,当现实生活的细节——婚后是否同住、工资管理、甚至养宠物——被逐一摊开,网络滤镜粉碎后露出的底色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张梓萌清晰地记得,当她发出“周强,我们不合适,分开吧”的微信后,那端死寂的沉默。
“永远?”周强猛地抬头,嘶哑的声音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他死死盯着张梓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绝望与不解的漩涡,“你亲口说的‘永远’!才八个月!就变成‘不合适’了?”他狠狠一拳砸在笔记本上,“哗啦”一声,纸张纷乱。张梓萌脸色惨白,紧抿嘴唇,将头彻底扭开——她的沉默,是疲惫筑成的墙。
“周强,”张副所长沉稳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你第四次因骚扰张梓萌女士被我们正式记录在案。前三次,你在其单位门口滞留、举牌、大声呼喊其姓名,已构成对他人正常生活的严重干扰。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五款,你的行为已构成违法。鉴于张梓萌女士之前表示愿意给你机会,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但这一次,”他加重语气,指向桌上一张照片——周强举着横幅站在张梓萌单位门口,“拉横幅,引发围观,性质恶劣,构成公然扰乱单位秩序,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三条第一款第二项。这不是简单的感情纠纷,你的行为已经违法,证据确凿!”
周强身体一僵,嘴唇翕动。
“所以,”张副所长目光锐利,“现在不是讨论‘感情’的时候。我们依法组织这次调解。调解的前提是:你必须首先明确承认自己的行为违法,并承诺立即停止一切形式的骚扰。在此基础上,如果张梓萌女士愿意谅解,我们可以考虑依法从轻处理。否则,我们将依法对你采取治安拘留措施。你听清楚了吗?是否明确自己的行为性质?”周强脸色煞白,喉结滚动了几下,艰难地点头:“……清楚。”“你这孩子!真是糊涂透顶!”李大姐痛心疾首。“我只是……”周强想辩解,声音却低了下去。
作为法律顾问,我需要确保程序公正和当事人权利。我向张梓萌确认:“张女士,对于周强先生之前的骚扰行为以及本次扰乱秩序行为,你是否愿意在公安机关主持下进行调解?调解内容包括他的公开道歉、书面保证不再骚扰,以及承担因其行为对你造成损失(如有证据)的相应责任。同时,根据法律规定,即使调解成功,他本次违法的记录依然存在,但可避免拘留处罚。你是否清楚并同意?”张梓萌深吸一口气,声音疲惫却清晰:“我同意调解。我要他向我道歉并保证永不再以任何形式联系、骚扰我及我的亲友同事”我将张梓萌的要求清晰地记录在调解笔录上并出示给双方确认。
“嗡嗡嗡……”
李大姐的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一个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老妇人声音炸开:“李主任!强子……强子是不是被抓了?他爸……接到电话说他在人家单位闹事……血压……血压‘噌’就上去了……我……我气晕了……心口……堵得慌……老周家的脸……”背景是剧烈的咳嗽和男人焦急的呼喊。
“周婶!冷静!强子没被抓!在调解!人没事!”李大姐对着电话急喊,“您千万别激动!照顾好他爸和自己,深呼吸!喝口水!我们处理完让他立刻回家!听见没?”电话那头混乱的哭声渐渐弱成抽噎。李大姐挂了电话,目光如刀刺向面无人色的周强:“听见了?!你妈都急昏了!你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啊?!”周强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手背上,压抑的、痛苦至极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时间在沉重的啜泣和呼吸声中流逝。张梓萌侧脸僵硬,固执地望着窗外,双手在膝上攥得死紧。
良久,啜泣渐弱。周强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只剩下狼狈的灰败和绝望的疲惫。他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视线失焦地落在空白的《治安调解协议书》上。巨大的羞耻感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不甘之火。“我……”他喉咙嘶哑,“承认错误……道歉……保证……”每一个字仿佛都耗尽力气。
我将准备好的协议书推过去,周强颤抖着手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签名处,剧烈地抖动着,他停顿了足有十秒。最终,笔尖在签名的瞬间深深刺穿了“周强保证不再以任何方式接触、骚扰张梓萌……”的字样下方。调解的本质不是抹去违法事实,而是在惩戒与修复间寻找平衡,派出所对他的违法行为依法进行了处理。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社区老刘给我打电话说“上次那个周强,701的租客今天结清所有费用正式退租了,钥匙也交了。”“手续完备就好。”我回应。“手续是没问题,”老刘顿了顿,“但有点……怪事。保洁进去打扫,发现客厅正中央的地板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三个纸箱。都封得好好的,上面贴了打印的纸条:‘待处理品,请随意处置。’”“随意处置?”我微微皱眉,这不合常理更不似周强近期的状态。“是啊!我们按规定全程录像,当着社区保安的面打开了。您猜是什么?”老刘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第一个箱子,全是没开封的零食,包装精致看着就贵!第二个箱子,塞满了毛绒玩具熊,崭新的标签还在,得有几十个!压得严严实实。第三个箱子……”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里面全都是崭新的精装书,书名都是什么《如何赢得她的心》《爱情心理学》《沟通的艺术》《承诺的力量》……最上面一本,还夹着一张手写的字条,字迹用力得快要划破纸背:‘你说过喜欢看书。’”
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那份归档的、带着墨渍破洞的《治安调解协议书》复印件上。那支戳破纸张的笔尖洇开的墨迹,此刻与这三箱被精心打包却注定被弃置的物品诡异地重叠。它们是另一种形式的执念——用对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笨拙地、一厢情愿地试图填充那早已坍塌的虚拟堡垒,试图证明自己“懂得”她、或者“符合”她的期待。那份“随意处置”的纸条与其说是大度不如说是绝望后的彻底放弃和自暴自弃的宣告。
“刘师傅,根据物业管理规约和租赁合同通常条款,租客退租时遗留物品,物业有义务妥善保管并尽力联系租客处理。联系周强本人了吗?”“第一时间就打了他电话,关机。”老刘回答,“然后我们查登记信息,打给了他母亲周婶。电话通了,我跟她详细说明了这三箱东西的情况。”“周婶怎么说?”我问。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老刘才接着说,语气带着深深的叹息:“周婶她……听完,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她说,‘刘师傅,麻烦您了。那都是他自己……瞎买的东西。他爸病刚好点,家里实在不想再因为这些玩意儿刺激他。东西……你们看着处理吧。扔了、烧了、捐了,都行,千万别再送回来,也别告诉我们怎么处理的。就当……就当没这回事。’说完,电话就断了,再打就没人接了。”
这意料之中又令人叹息的回答。虚拟世界中的情感承诺为何在现实冲击下如此脆弱?那些试图用物质来弥补或固化的情感联结,为何最终沦为被弃置的垃圾?或许,法律的清晰边界恰恰映照出某些情感的混沌与虚妄。它无法也无意去评判感情的深浅,但它能也必须在情感失控逾越界限、侵害他人权利时,筑起一道坚实的堤坝。这道堤坝,保护的是张梓萌们免于恐惧的自由,也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迫使周强们面对现实,最终(但愿如此)学会在规则的河道里安放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