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一纸不谅书 > 第32章 作业本里有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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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院传票送到李维手上时,他刚给襁褓中的小女儿换好尿布。指尖捏着纸尿裤魔术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转身拉开抽屉,摸出一个边角磨损的牛皮笔记本——五年来,女儿的点点滴滴都记在里面。最新一页刚添上一行:“妹妹对蛋黄过敏。”赵梅接过那页冰冷的纸,李维已经在页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眉头微蹙:“苏晴突然提这个…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怎么突然…”赵梅的声音哽在喉头,怀里的婴儿被惊动,不安地扭动。李维手忙脚乱地把大女儿李念摊在桌上的作业本往抽屉里塞,一张便利贴飘了出来,上面是他工整抄写的菜谱,“苏晴以前总嫌我做的鱼腥味重”几个字被红笔反复圈画着。

李念背着书包走出来,校服领口别着新得的小红花,小脸带着雀跃。“爸爸!赵阿姨把我昨天掉的牙收在小盒子里啦,她说像珍珠一样!”她好奇地凑近传票,忽然指着原告栏笑了,“看!妈妈的名字,还是她最喜欢的紫色笔写的呢!”那抹熟悉的紫色,像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李维一下。赵梅默默替李念整理红领巾,手指无意间触到衣领内侧——一个歪歪扭扭的“苏”字绣在那里。线脚稚拙,是当年苏晴熬红了眼缝上的。“手笨,可这字儿得绣上,”她那时傻笑着,被针扎破的手指洇开一点猩红,蹭在布上,“这样啊,就永远洗不掉啦。”李维记得她当时的话,像烙印。

第一次调解安排在社区的家事调解室。苏晴推门进来,身上的牛仔外套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左手食指缠着块显眼的创可贴。她从洗得褪色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旧铁皮盒。“给念念带的,”她声音有点哑,打开盒盖,里面是几簇晒得干透的金银花,“她小时候爱上火,这个泡水喝…管用。”淡淡的草药香在空气中弥散开。

李维想开口,赵梅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她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照片上是李念抱着妹妹在旋转木马上笑,地上映着李维举着相机、略显滑稽的歪斜影子。赵梅又划了一下:“上周念念说想试试古筝,李维特意跟人调了夜班,第二天一早陪她去试听…”画面里,李念好奇地抚摸着琴弦,李维站在一旁,背影专注。

苏晴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嘴唇抿得紧紧的。忽然,她的视线凝固在下一张照片角落的生日蛋糕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念念芒果过敏!你们怎么…”话没说完,眼圈瞬间红了。她几乎是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随身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写着女儿所有的过敏源,纸张发黄发皱,显然被泪水浸透过无数次。

“那天…是妹妹生日,”李维的耳尖倏地红了,像被火燎过,声音低下去,“我…光顾着看妹妹吹蜡烛,一高兴…就忘了…”他慌忙从旧皮夹的最里层抽出一张几乎碎成几瓣的便签纸,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是苏晴多年前娟秀的字迹:“念念吃芒果会咳嗽,别买。”纸页的边角卷曲着,像一朵干枯的花。

“你们就是不在乎她!”苏晴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锐响。她情绪激动地从包里扯出一件小小的、粉色的毛衣,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我熬了几个通宵织的!她去年冬天总说冷,你们怎么不给她穿?”毛衣的袖口,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安静地趴着——那是李念最喜欢的图案。

气氛正僵持时,孩子的班主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家校联系册。她温和地说:“念念有篇作文,或许你们该看看。”她翻到那一页,轻声读道:“赵阿姨每天早上给我梳辫子,特别好看。梳掉的每一根头发,她都轻轻收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她说,‘等念念长大了,这些都是宝贝,可以做成一本特别的纪念册。’”联系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李念画的“全家福”。画面上四个人,爸爸的耳朵被夸张地画得特别大。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注释:“爸爸的耳朵最灵,晚上我做梦说想吃糖,他都能听见!”

苏晴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抚过画中李维那只大大的耳朵,动作忽然停住。她飞快地别过脸,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肩膀无声地抽动。她放在脚边的背包,侧袋口松了,露出里面笔记本的一角。翻开的那一页,字迹潦草:“今天在公园远远看见念念了,她的水杯…还是我买的那个蓝色的。”下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努力上扬的笑脸。

后来,社区网格员老郑在调解员询问时提到,他去过苏晴租住的小阁楼。“墙上…贴满了念念的照片,从小到大…一张张排着,每张背后都写着日期。”他叹了口气,“有回,她白天在超市理货,晚上在餐馆洗盘子,累得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念念那张‘好孩子’的奖状复印件…唉。”

第二次调解选在了布置温馨的沙盘游戏室。李念跪在沙盘边,认真地摆放着代表家人的小玩偶。她把“妈妈”玩偶郑重地放在沙盘边缘,紧挨着“家”的位置,又特意在玩偶前面放了一粒小小的、代表椅子的蓝色积木。“妈妈坐在这里看我们吃饭,”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认真,“她以前总说,看我吃饭的样子最香了。”苏晴在单面玻璃后的观察室里看着,身体微微前倾。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红漆斑驳的铁环,边缘有些锈迹。“念念小时候最爱玩这个,”她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总说,‘爸爸滚铁环最厉害啦!’…我…离婚后刚到外地那阵子,每次打视频,都得让李维先给她滚两圈铁环看看,她才肯好好跟我说话…”回忆的闸门打开,苏晴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李维站在沙盘旁,眼圈骤然红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旧皮夹,那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边缘毛糙的电影票根——是很多年前苏晴硬拉着他去看的那场爱情片。票根背面,苏晴用圆珠笔写着:“李维其实很温柔,就是嘴笨。”

氛围有些凝滞。赵梅搓了搓手指,忽然轻声开口:“念念…常跟我念叨,说你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有股特别的香味。她说…想让你教教我。”她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苏晴,眼神坦诚,“李维提过一句,说你…好像喜欢放点陈皮?”这句平常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苏晴握着纸杯的手猛地一抖,水洒了出来。陈皮…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瞬间勾起了更深的记忆。离婚那天,民政局门口,李维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对着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知道你不爱吃香菜…以后给念念做饭,我…我保证一点香菜都不放…”那笨拙却无比郑重的承诺,穿越时光,重重地撞回她的心上。

就在这时,调解室的门被推开,李念像只小鸟一样背着书包跑了进来。她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画,用鲜红的丝带系着蝴蝶结。“妈妈!”她径直跑到苏晴面前,献宝似的展开画纸——画上,穿着花裙子的苏晴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蓬松的棉花糖,笑容灿烂。“爸爸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了!”李念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他明天就去买给你吃!”

苏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脸颊贴着孩子柔软的发顶。她的手碰到念念鼓囊囊的口袋,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几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小纸片,上面是李维一笔一划抄写的唐诗,最上面一张的空白处,是他端正的笔迹:“妈妈教过的诗,念念要背给妈妈听。”

后来啊,据老郑说,每到星期六下午,李维家那栋楼的楼道里,总会飘出两种特别诱人的香味。那是从厨房窗户溢出来的。苏晴会在这里,耐心地教赵梅怎么把糖醋排骨烧得外酥里嫩、酸甜适中:“李维啊,他就爱吃边上带点焦脆的…”她一边演示一边说。另一边,赵梅则细心地指点苏晴烤小饼干:“糖霜别撒太厚,他呀,总忍不住偷偷把面上的糖霜刮下来给念念吃…”笑意在两人忙碌的身影间流转。

法院那份《撤诉申请书》的末尾,苏晴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嘴角弯弯的笑脸,李维把这张轻飘飘的纸郑重地夹进他的牛皮笔记本里。掀开本子时,一张泛黄折痕更深的纸滑了出来——是当年的离婚协议书。他的目光落在“抚养费”那一栏,那个他当年亲手填写的数字,清晰地、固执地比法院判决的最低标准高出了整整一半,这个沉默的秘密被他无声地夹在记录女儿点滴的本子里藏了这么多年。

调解室明亮的窗台上,李念那幅画着五个手拉手小人的全家福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画里,苏晴的连衣裙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银花;李维的口袋里调皮地探出半截红色的铁环,像一个被时光珍藏、最终又被阳光晒得藏不住的、温暖的秘密。或许,生活最好的和解并非抹去所有过往的痕迹,而是让每个人心底那份或细腻、或笨拙、或包容的温柔都能找到一个妥帖的归宿。苏晴的牵挂,李维的沉默守护,赵梅的善意,最终都化作了孩子笔下那道明亮澄澈的阳光,它无声地洒落将那些曾经坚硬、带着伤痛的棱角一点一点,晒得温软而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