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一纸不谅书 > 第31章 摔碎的鸡汤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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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解室冷气开得很足,空调的低鸣声却忽然炸裂于骤然响起的瓷器粉碎声里。李秀英豁然站起脸色因怒意涨得通红,刚才还细心擦拭着的玉镯也滑落腕间砸在了调解桌上:“我的东西,轮不到你糟蹋!”碎裂的瓷片飞溅四散,那罐被林岚重重摔在地上的老母鸡汤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酸腐气息在空调风里幽幽弥漫开来,像一场尚未完全发酵的战争宣言。

这罐变质的汤,之前像个执拗的幽灵盘踞于冰箱深处。李秀英坚信祖传方子熬煮的汤水能为她五岁的孙子壮骨添髓,林岚却死死攥住那份白纸黑字的检验报告单上面细菌超标的数值刺眼而冰冷。夹在风暴中心的丈夫王强眼窝处挂着深重的疲惫,他无奈地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目光犹如两头受困的困兽,在尖锐对峙的两人之间来回漂移:“妈,岚岚,都少说一句吧。”声音却沉没在婆媳彼此指控的声浪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指尖轻轻敲击着厚厚的案卷,里面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林岚记录的委屈。新婚后不久的早晨,李秀英竟直接推门闯进小夫妻的卧室质问为何未叠被子;林岚孕期妊娠反应剧烈婆婆却坐于沙发中心,对着电视里的婆媳剧冷嘲热讽:“我们那时,哪有这么娇气!”……当曾经温柔沉默的林岚,此刻把那份积攒了太久的怨气用摔碎汤罐的方式爆发出来,我明白,这口寒气刺骨的家庭之井,早已凝冰千尺。

调解室里的风暴余威尚在震荡,一波更沉重、更刺痛人心的巨浪却悄然酝酿成型。林岚的声音在刚才愤怒的余韵里微微发颤:“王强,为了孩子,我不能再忍了。”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眼底深处某种决绝的痛楚,照片上赫然是他们儿子小宇在社区医院接种疫苗的登记记录。林岚的声音像绷紧的弦:“接种证,我们明明一起放在五斗柜最上面抽屉里的。”然而此刻,登记册上父亲签字那一栏鬼魅般变成了李秀英龙飞凤舞的名字

林岚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王强脸上:“是你动的手脚?”王强仿佛被烫到般猛地瑟缩了一下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去,最终艰难地垂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声音低得几乎被空调的噪音吞噬:“妈说……说孩子还小,疫苗风险大……她老人家……不放心。”

“不放心?”林岚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音节都在痛楚和愤怒间撕裂着她的喉咙,“所以,你就能偷藏起户口本和孩子接种证?让我像个贼一样到处翻找?看着小宇因为证件不全被幼儿园拒之门外?王强!你是我丈夫,孩子他爸!不是婆婆手里提的线偶!”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砖上划出刺耳的一响,她不再看王强惨白的脸,转头对我,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落地:“陈律师,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我要离婚,孩子跟我!”

“离就离!”

李秀英像被点燃的炮仗,按桌而起,声音尖利得仿佛能刺穿玻璃,“我王家的孙子,想带走?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林岚,孩子姓王!”

“孩子姓王,但更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没日没夜拉扯大的!”林岚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不是你们祖传的物件,他是个人!”

“都别吵了!”我转向王强,目光沉肃如铁:“王强,你是孩子的父亲。你告诉我,藏匿户口本和疫苗接种证,阻止孩子接受国家规定的免疫接种,这是监护人的权利,还是对法律规定的公然漠视?更是对孩子健康权益的侵害!”王强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臂弯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转向李秀英:“李阿姨,对孙子的爱,我理解。但爱不是占有,更不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孩子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您该明白,争夺孩子监护权,不是靠嗓门大小。”

调解室瞬间被巨大的沉默填满,窗外的天光变得灰暗凝重,方才失控的高温如同被骤然抽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冰冷与压抑。李秀英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没发出一个音节,目光却死死钉在儿子王强深埋的头颅上,那里面似乎有某种长久以来的幻象正在龟裂、剥落。

我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都回去想想,你们口口声声的爱到底把孩子推向了何方。”目光扫过那张沉甸甸的、写满证据和控诉的卷宗——这岂止是案卷,分明是这间屋子里每个人自己合力构筑的牢狱。

正是那次疫苗事件之后,林岚带着小宇搬离了那个曾经的家。在那些她独自面对寂静长夜的日子里,她一笔一划写下那份沉甸甸的离婚起诉状,字迹有泪水的晕染也有力量的凝结。我作为她的律师,接下这份诉状时深感这已不单是情感的碎片,更是监护权争夺中必须正视的法律事实。但我试图在法律的刚硬框架里摸索最后一丝柔韧的可能。于是,在法院排期开庭前的缓冲期里,我尝试着发出调解邀约为这濒临破碎的家庭投下最后一缕微渺的光。

再次坐进调解室,空气比上次更加滞重,几乎能拧出水来。我改变了策略,将三方分开谈话,像医生小心地处置相互感染的创口。

与王强独处时他长久地捂着脸,指缝间渗出压抑的呜咽:“陈律师……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母亲意志与丈夫责任的两堵高墙间撞得头破血流。“那天看见小宇在幼儿园门口,哭着问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能进去……我的心……像被刀扎……”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迟来的恐惧和茫然,“岚岚说得对……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更不配当爸爸……”

此刻的李秀英,独自坐在隔壁房间,手里竟无意识地紧紧攥着王强幼年时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边缘已经被磨损得卷曲发白。当我轻轻走近,她像被惊扰般猛地回过神慌忙将照片收回口袋,再抬起头时脸上的倔强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一种近乎无措的仓皇。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声沉沉的、带着湿气的叹息,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最后,我与林岚相对而坐。她平静地递给我一份手写的清单,上面清晰记录着小宇近一年的疫苗接种计划和社区医生的签字证明。她的指尖冰凉,声音更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镇定与苍凉:“我只求一个理字。孩子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儿子,更是她老人家的孙子。可这命,不该在一地鸡毛里被踩烂。”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调解室厚厚的玻璃窗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陈律师,如果能给小宇一个不用选边站的家……我……我虽然疼,但愿意再试一次。”

当三方重新坐在一起,调解桌上已不再是怒火的战场。我拿出那份林岚交予的接种记录,那清晰的日期与医生的签名像无声的钟摆敲打着每个人的良知。李秀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纸页上,手指微微蜷曲着。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直接对着林岚而是转向王强,声音沙哑低沉且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疲惫:“强子……这事儿……是妈想岔了……委屈孩子了……”这一句迟来的“想岔了”,让王强的身体猛地一震,泪水瞬间涌出。

“妈……”王强哽咽着又慌乱地转向林岚,“岚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笨拙地摸索着口袋,拿出了一串早已锈迹斑斑的钥匙——是家里的那串,其实林岚自己也有。他将它推向妻子,动作笨拙得像个交出赃物的孩子:“你……你回家吧……我保证……”

林岚的身体僵硬着,没有去碰那串钥匙。她只是看着王强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悔恨的脸,又看看旁边婆婆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面容。调解室内是漫长而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空调单调的风声和王强压抑的抽泣。最终,林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

“小宇不能没有爸爸。”她睁开眼,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协议书上,“但也不能再有一个懦弱的爸爸。”她的目光转向我,“陈律师,写进协议吧:从今往后,所有关于孩子的健康、教育的大事,必须我们夫妻共同商量决定,任何人——任何人——无权擅自干涉。”她刻意强调了“任何人”三个字,目光平静地掠过李秀英瞬间黯淡下去的脸。

更关键的是,她补充道:“小宇的户口本、接种证、病历卡这些重要文件,由我保管。王强,你有知情权,随时可以查看,但最终如何使用必须我们共同签字。”

“我同意!”王强立刻点头,仿佛怕慢了一秒林岚就会反悔。

李秀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像卸下了什么千斤重负,又仿佛失去了某种长久以来的坚持。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岁月痕迹、微微颤抖的双手,沉默着。那份最终签下的调解协议白纸黑字,不仅厘清了居所安排、财产归属更锚定了夫妻共同监护的基石,尤其是孩子重大事项上父母双方必须协商一致的铁律,以及重要文件由母亲保管、父亲拥有知情权和使用否决权(需书面形式)的程序设定。它像一把尺,日后丈量着这个家庭重组的边界与底线。

数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去林家回访。门虚掩着,传出小宇清脆的笑声和积木碰撞的声响。我轻轻推门,看到客厅中央铺着彩色的爬行垫——小宇正举着一块磁力片奋力想把它搭上他面前那座摇摇欲坠的“城堡”。令人意外的是,坐在他对面耐心帮他扶着底座另一侧的竟是李秀英。

老人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她看见我,有些局促地想站起身。“奶奶别动!我的塔要倒了!”小宇着急地喊。李秀英立刻坐稳,双手稳稳护住那脆弱的城堡地基,她抬起头朝我努力地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有些生硬像揉皱的纸再摊开,但眼角深刻的纹路里分明流淌着一种浑浊却真实的柔软。

她悄悄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我望过去,林岚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的热气氤氲而起。王强笨手笨脚地在一旁剥蒜,时不时低声问一句什么。林岚偶尔偏头回答,侧脸在升腾的水汽里显得平静而寻常,空气里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就在那时,李秀英极其缓慢地从外套口袋里摸索出一件东西。那串曾被她视为权力象征、如今已显陈旧的房门钥匙,静静躺在她满是褶皱的手心。她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仿佛端详一枚不再属于自己的勋章,但是最终她以一种近乎无声的姿态悄悄地将它塞进了身旁那只原本放针线的旧竹筐深处。那串钥匙坠入竹筐底部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闷响,这声音仿佛敲碎了一个长久禁锢的旧壳。李秀英的手在竹筐边缘停顿了片刻,带着一种刚刚卸下沉担的虚脱,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