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另一场调解,值班手机突然响了。街道派出所的小李在那头喊,语速快得像嗓子眼卡了炮仗:“陈律,赶紧过来!魏强报的警,俩口子快把房顶掀了,兰芳拦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
推开调解室的门,白炽灯晃得人眼晕。地上碎玻璃片子闪着光,一只玻璃杯摔得没了整模样,水迹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条歪歪扭扭的蛇。魏强耷拉着头蹲在角落,额角一道指甲划的血印子,红得刺眼。他媳妇兰芳被俩民警架着,身子挺得像块铁板,胸口呼哧呼哧起伏,俩眼瞪着魏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咽下去。空气里飘着灰,混着刚吵完架的火药味,闷得人喘不上气。
“就因为在楼道里多说了两句话?”民警老张摇着头凑过来,声音压得低,“她冲进来就指着魏强骂‘不要脸’……”老张朝魏强抬抬下巴,那脊梁弯得快折了,“这三个月,我们接了五次警,去年更邪乎,十一次。魏师傅现在见了女的都绕着走,楼下邻居帮递个快递,都能闹翻天。”
兰芳嘴角撇出个冷笑,像冰碴子掉地上:“递快递?说得轻巧!那女的看他那眼神,黏糊糊的,能拉出丝来!”她猛地挣了一下,手指直戳魏强:“你忘了以前分行那小妖精?天天给你带咖啡,眉来眼去的,送个文件手都往你胳膊上蹭!你们那点心思,当我瞎?”
窗外的蝉跟疯了似的叫,吵得人脑仁疼。魏强把脸埋进手里,指缝漏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皮在蹭:“又是这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人家小吴,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上小学怎么了?”兰芳的声音突然拔尖,像钝刀子刮玻璃,“当年那贱人孩子刚满月,不照样勾引人老公?”
我翻社区档案柜时,纸页发潮的味儿扑了满脸。魏强和兰芳的结婚证照片上,魏强穿件浆得硬挺的衬衫,拘谨地站在穿红裙的兰芳旁边,手指头绞着衣角,笑起来傻愣愣的,像夏天刚熟就掉地上的果子,新鲜得很,也脆得很。
网格员小孙端着保温杯凑过来,叹气说:“谁能想到魏师傅现在这蔫样?当年追兰姐那股热乎劲儿,天天雷打不动蹲供销社门口,就为给她递块水果糖——那时候糖金贵着呢,就为看她剥糖纸时抿嘴笑一下。”小孙指着档案袋里一张泛黄的请假条,字歪得像鸡爪挠的:“你看,兰姐那次住院,他写的假条。七天,寸步不离地守着,翻身、擦身、喂饭,一勺水都得吹凉了才敢递过去……”他声音低了,“那时候,多好的俩口子。”
小孙顿了顿,接着说:“就从那次探病变的。”兰芳住院时,魏强单位一个女同事拎着水果来看过。临走时,那女的大概是想安慰两句,轻轻拍了拍魏强的肩膀。就这一下,躺在病床上的兰芳看见了,当场没发作,后来却跟点燃的麦秸垛似的整整闹了半年。打那以后,魏强跟女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
“她以前真不是这样。”汽修厂车间里,魏强从卡车底下钻出来,油污顺着额头往下淌,在脸上画出几道黑印子。他抬手用袖子一抹,反倒更花了。声音涩得像含着沙:“刚处对象那会儿,她总笑我,说我跟谁都能唠两句,人缘好,让她省心。”他手里的扳手转了半圈,“哐当”一声磕在铁架子上。车间墙上的考勤表,魏强的名字后头,一串红勾连得密密麻麻。工友老王蹲旁边抽烟,烟蒂在指间明灭:“现在他下班比兔子蹿得还快!上回聚餐,他手机跟催命似的响了十七八遍,全是兰芳。最后那碗饭没扒拉几口,人就溜了。”老王吐口烟,烟雾绕着魏强的脸不散,像蒙了层灰。
立秋后在社区活动室见着他们,空气里还飘着没散的火药味。兰芳穿件洗褪了色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毛,手里攥着几张纸,是魏强的通话记录,被捏得卷边,跟揉烂的菊花似的。“看清楚!”她“啪”地把纸拍桌上,手指头戳着一行,“七月十五号下午三点,你跟楼下那姓张的寡妇,聊了两分十七秒!说!说啥了?”眼里的火快烧出来了。
魏强坐在对面,眼神没个落点,盯着桌子上一圈深深的印子——那是常年放茶杯磨出来的。喉结滚了滚,声音闷得像被棉花捂住:“她儿子在深圳找不着活儿,托我问问厂里招不招人……这事,我跟你说过的。”
“说过?”兰芳突然抓起那几张纸,劈头盖脸朝魏强扔过去。纸片飘了一地。“你说的是她问你天气!魏强,你当我是傻子?”她扯着嗓子喊,身子气得直抖。
“兰芳姐。”一个温乎乎的声音插进来,是街道的心理辅导老师张姐。她端着两杯菊花茶,轻轻放兰芳面前,黄澄澄的花瓣在水里转着圈。“听小孙说,你当年在供销社当会计,账算得比老会计还利索,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张姐的声音像晒过的棉花,软和。
兰芳的肩膀松了一丝丝,没说话,手指头却轻轻碰了碰发烫的杯壁。
“那时候啊,”张姐挨着她坐下,语气带点旧时候的暖,“魏师傅追你,是不是一有空就往供销社跑?老王都记得,说他总买块糖,心思根本不在糖上,就为隔着柜台多看你一眼。”
兰芳的眼圈突然红了。她抓起杯子猛灌一口,几片茶渣粘在嘴角,胡乱抹了把,声音有点囔:“他那时候……傻得很。”
霜降过后,天凉透了。再见面选在社区小公园的凉亭里,冷风卷着枯叶子,在亭子里打着旋,呜呜地响。魏强裹紧了半旧的工装外套。兰芳手里捏着个毛线团,织针在上面绕来绕去,半天没织出一针,纯属瞎折腾。
“张老师教的‘暂停法’,你们……试过没?”我搓着冻红的手问。上周张姐教他们,气头上就转身数到一百。可魏强苦笑着说,兰芳数到三十就忍不住冲过来接着吵。
兰芳手里的织针猛地戳进毛线团,线一下子乱成了疙瘩。“我控制不住……”声音发颤,像要淹死的人,“一看见他跟女的说话,哪怕就点点头……我就浑身发冷,手脚发麻……像小时候,眼睁睁看着我爸跟隔壁阿姨走了,头也不回……我妈她……”兰芳的声音卡住了,眼泪哗地涌出来,“我妈到死都闭不上眼啊……”那藏了多少年的怕和屈,总算在这冷风里露出了尖。哪是猜忌魏强,是小时候爹跑了、娘熬死了的疼,在日子里发了霉,长成了刺,扎得她自己也扎得身边人喘不上气。
魏强浑身一震,像被啥东西狠狠砸了下。他盯着兰芳蜷成一团的侧影,眼神里翻江倒海。静了几秒,他像是下了狠心,笨手笨脚地从工装内袋摸出个绒布小盒子,手指头抖着,“啪嗒”打开。里面躺着枚银戒指,素净得很,没一点花样。
“结婚……十周年在老银匠那儿打的,”他喉结上下滚,声音沙得像磨过,“内圈……刻了字。”他把戒指递过去。
兰芳的手指头颤巍巍接过,冰凉的戒指在手里转了转,内圈两个歪歪扭扭、刻得挺深的字撞进眼里:别怕。
织针“啪嗒”掉地上。兰芳的手指头一遍遍地摸那两个字的沟沟壑壑,像摸着这些年攒下的疼。突然,她像个找着家的孩子,趴在冰凉的石桌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声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在亭子里飘着,全是憋了太久的委屈。
冬至前的周末,我又去了他们家。午后的太阳斜斜照进来,暖烘烘的,正好落在地板上那个红色小计时器上。他们儿子蹲旁边,小脸绷得紧紧的,盯着数字倒数:“……98,97,96……”这是张姐留的“作业”,给情绪按个暂停键。
厨房飘出排骨香,砂锅“咕嘟咕嘟”响,挺安稳。兰芳系着围裙在门口晃了下。魏强坐在旧沙发上,翻着本卷了边的汽修手册。突然,沙发扶手上的手机亮了,嗡嗡震。他赶紧抓起来看了眼。
“楼下张姐,”他抬眼朝厨房喊,声音不大,清楚,“说她儿子寄的腊肠,挂咱门口了。”
兰芳从厨房探出头,手上还沾着水,脸上没了往常的阴云,倒挺平静地想了想,说:“那你回她,谢了。对了,问问她午后来不来尝尝排骨?”
魏强捏着手机的手指头顿了一下,像确认啥似的。然后低下头,在屏幕上敲了个“好”。
我起身要走,儿子举着计时器跑过来,小脸上全是得意:“陈叔叔你看!这次数到一百了!”眼里亮闪闪的。兰芳跟着过来,脸上带着笑,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那笑跟太阳似的,化了不少老日子的冰。魏强站旁边,盯着兰芳鬓角新冒的几根白头发,伸手想把她耳后的碎头发拢到耳后,指尖刚碰到她耳朵,俩人都顿了一下,轻得像没发生。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灭。下楼时,门没关严,飘出几句话来。是兰芳的声音,有点犹豫,可透着股往前挪的劲儿:“……开春暖和了,我想去报个会计班……老在家待着,人都锈了……”接着是魏强的声音,低低的,稳稳的,接在她话后头,像托着点啥:“嗯,到时候我陪你去。”
后来小孙发了张照片。社区年货集上人挤人,兰芳坐在临时搭的小摊后头,面前摆着账本和计算器,正给买年画的老人算钱,挺专注。魏强站旁边,手里端着个保温杯,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点说不出的紧张。俩人中间拉了根铁丝,挂着串红亮亮的腊肠,在冬天的日头下,像串小灯笼,热热闹闹的,透着点过日子的实诚。
调解室窗台上,太阳光照得正好,那枚被眼泪泡过的银戒,在光里闪着温温的光。张姐说得实在,那股子吓人的控制欲,不过是层硬壳,里头裹着的全是怕被丢下的软。敲开这壳哪那么容易?得用耐心当凿子,一天天轻手轻脚地敲。直到里头的人敢伸出手,说句“我怕”,外头的人能接住,说句“我在”。
走出调解室,北风卷着雪籽,打在玻璃上噼啪响。我裹紧外套混进街上稀稀拉拉的人里。
是啊,婚姻哪有啥标准答案?有些不过是俩个带着伤的人,在日子里磕磕绊绊地走。他们兴许找着了歇脚的地儿,可未必就能顺顺当当走出这雾里。那句“我们别走”,听着还带点抖,像开春河面上刚化的冰,脆生生的,可底下也有股子往前行的劲儿。往后的日子,计时器说不定还得常响,那点猜忌的影子也未必能彻底散了。但至少这会儿,他们愿意为对方停下来,学着重新往一块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