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警笛划破小区沉寂的寂静,刺耳的鸣笛令困意十足的我瞬间清醒起来。我迅速套上外套出门赶往现场——李秀云家门外。楼道的照明灯光映出王志强那歪斜的身形。他脚步踉跄,沉重的呼吸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正用力推搡着两位年轻的民警,口中含混不清地高声吼叫着:“不公平...那房子是我爹妈...棺材本换的!”他手臂猛地一挥,几乎将一位民警撞得站立不稳。
防盗门内,李秀云怀抱孩子,身体微微发抖,面孔在门缝阴影里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与疲惫。那眼神中清晰的泪水在灯光下微闪,像是无声的控诉。
“秀云,开门...”王志强突然转头,猛地扑向铁门,双手疯狂拍打着门板,“凭什么...孩子是我的!房子也有我的份...”他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声音里的愤怒夹杂着沉闷的呜咽,如同受伤困兽的悲鸣。民警们费尽力气才将他拉开,他剧烈喘息着,汗水混着泪水在脸上蜿蜒。门内孩子的哭声,突然尖锐地撕裂了楼道中凝滞的空气——那是他无法触碰的血脉,在恐惧中颤抖。
我站在人群边缘,心底沉重酸涩翻腾,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王志强三年前与李秀云协议离婚,当时他生意尚算顺遂,更为了争取孩子的探视权,将两人婚后唯一拥有的一处房产,登记在了李秀云一人名下。而后他陷入经营困境,资金链最终断裂,一夜间负债累累。从此,醉醺醺的王志强便成了李秀云门前的常客,他反复宣称当初的财产分配“不公平”,自己“吃了大亏”。
社区和民警曾多次调解,虽有暂时平静,却如同用薄布堵住水流汹涌的裂缝,水患终究会重新汹涌而出。这一次,他们再度找到了我。
两天后,在社区调解室,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悬浮在空气中微尘的轮廓。王志强坐在我对面,胡茬凌乱,眼神混沌地扫视着四周。李秀云在社区干部的陪伴下走了进来,比上次看起来更加憔悴,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纸,眼中充满警惕。
“王先生,”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好好谈谈,听听你怎么想。”
“想?”王志强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而突兀,猛地拔高:“那房子是我爹妈拿命换来的钱买的!凭什么?现在我缺钱,她倒住得安稳?还有儿子……”他拳头“咚”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蛮力,“我连儿子都见不着!”李秀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体。
“离婚协议写得清清楚楚,房子是你自愿同意给我和孩子的。”李秀云的声音不大,却像针刺一样清晰,“孩子现在害怕你,你自己想想为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积蓄着巨大的委屈,脸微微涨红,“你三更半夜砸门,满身酒气,又吼又叫……哪一次不是吓哭孩子?”
王志强像被戳中了要害,脸腾地红了,猛地站起来,双手狠狠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少跟我扯这些!房子!钱!我不认!”调解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纸杯翻倒,水流了一地,湿漉漉的纸页如同被遗弃的残躯,黏腻蜷缩在地上。李秀云忍不住惊呼一声,社区干部立刻护在她前面。调解彻底崩裂,只剩下王志强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空洞地回荡。
王志强被暂时请离现场后,我走到李秀云身边,她肩膀微微颤抖。我轻声道:“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抬起头,眼圈深红:“老师说他最近总做噩梦……梦里哭醒……”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起伏。那绝望的颤抖,自她紧握的指关节蔓延出来,无声诉说着一个母亲的创痛。
“陈律师,”她忽然抬眼看向我,眼神里交织着恳求与无措,“我…我怀孕了,现在怀着他爱人的孩子…我真的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求求你了。”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守护,也像一道无形又坚固的墙,将她此刻的脆弱与未来的责任紧紧连接在一起。这新生命的讯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块,在调解的僵局中漾开无法忽视的涟漪。
次日,我单独约见了王志强。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驱散了他身上宿醉的浑浊,粗犷的面孔上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与懊悔,整个人仿佛脱了力般。
“昨天……我……”他抹了把脸,声音低沉沙哑,“那房子,确实有我爹妈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他目光空洞地落在远处草地玩耍的孩子身上,眼神深处有一丝柔和的东西短暂闪过。“儿子……上次隔着防盗门看到我,吓得直往他妈身后躲。”他双手用力搓着脸,指节泛白。
“志强,”我缓缓道,“你记不记得,当年协议里,房子是你自愿放弃的?白纸黑字,法律保护的是这契约。”他猛地扭头看我,眼神剧烈震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最终又颓然闭上。
“李秀云现在怀了孕,身体状况很特殊,”我注视着他,“你现在每次闹,吓坏的不仅是你的儿子,还有她肚子里那个无辜的生命。债务是债务,婚约是婚约,一码归一码。”“债务”与“无辜”这两个词,如同冰棱投入他混乱的思绪里,激得他身体微微一震。
“那……那我的债怎么办?”他声音干涩,第一次露出了迷茫无助的神情,“我欠了一屁股……”他低头盯着自己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仿佛那上面刻着累累欠款的数目。
“如果你认为离婚时财产分割确实存在隐瞒、欺诈或者其他法律瑕疵,”我郑重道,“法律有救济的途径——另行起诉。而不是现在这样去骚扰她们母子。”我将一份整理好的法律条文复印件递给他,“但前提是证据。暴力与骚扰只会让你离解决问题越来越远,甚至让你失去靠近孩子的最后机会。”
他接过那份薄薄的纸,手指在“举证责任”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像是触摸着陌生的希望,又像在掂量其沉重。许久,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仿佛被抽空的平静:“陈律师,帮我……跟她最后谈一次吧。”
第二次调解,空气异常沉闷。我拿出事先草拟的《纠纷调解协议》,逐条清晰解释:“第一,王志强必须承诺,停止一切形式的跟踪、骚扰、威胁行为。再有发生,李秀云有权立即报警并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王志强紧抿着嘴唇,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关于孩子探视权问题。李秀云同意在确保孩子安全、情绪稳定的前提下,王志强可每周探视孩子两小时,具体时间、地点需提前沟通一致,并由社区工作人员在场协助。”我转向李秀云,“李女士?”
她看了看协议,又看了看王志强,最终目光落到我脸上,轻轻“嗯”了一声。那眼神里的戒备如同初春的薄冰,在阳光下虽未完全消融,但已显出细微的松动痕迹。
“第三,王志强主张婚姻存续期间可能存在的共同债务问题,双方一致同意,不在此次调解中解决。王志强若坚持主张,可依法另行提起民事诉讼,并承担相应的举证责任。”我将协议推到王志强面前,“王先生,关于这点,你是否理解并同意?”
他拿起笔,目光在那第三条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纸背。末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签名栏里,缓慢而沉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笔迹有些歪斜,仿佛承载着某种不甘的挣扎,却又依稀蕴含着终于向现实低头的疲惫与无奈。
三个月后,我回访李秀云。她家楼下,我意外地遇见了王志强。他站在几步开外,穿着沾满灰浆的工作服,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灰,却不再是醉醺醺的邋遢模样。他看见我,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只简单说了句:“在工地上点活,慢慢还债。”便匆匆点头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手机一震,是李秀云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照片里,他们共同的孩子趴在小桌前,正认真地涂画着什么,阳光洒在他稚嫩专注的脸上。下面附着寥寥几个字:“昨天他爸接他出去玩了半天,回来画了这个,说是给爸爸的。”
照片上那幅儿童画线条笨拙,色彩却异常明亮,稚嫩的笔触涂抹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背景是金色的阳光和一棵歪歪扭扭却生机勃勃的大树。
我收起手机,心中并无所谓胜诉的轻松。婚姻的解体,从来不是法律文书上几条分割线便能彻底厘清。那些财产分割的斤斤计较,那些怨怼不甘的反复撕扯,常常只是当事人内心巨大挫败感与未来恐惧的扭曲投射罢了。法律能裁断归属,却无法熨平每一道内心的皱褶。
调解的真正价值,并非要催生一团和气的虚假圆满,更在于此:在欲望与秩序交界的灰色地带用规则的界限清晰分割出各自安生的河岸。让愤怒的潮水退去,让痛苦找到它本应有的大小,让理智重新在废墟上站立。一份协议无法消弭所有心结,但至少,它为这两个曾经紧密相连、而今破碎的生命,在各自挣扎的泥泞中,铺下了一块暂时落脚的石板——让无辜的孩子能在大人的风暴间隙,画下一张阳光灿烂的画。
这就是调解如履薄冰的意义所在:它不承诺完美结局,只努力在法律的堤岸之内,为受伤的生命争取一段喘息与重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