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那叩击声不疾不徐,如同死神的指尖,在仓库深处无边的黑暗里,敲打着无形的丧钟。每一声都像冰锥,狠狠扎进紧绷的神经。
墙缝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猫,瞬间从木桶旁弹起!枯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耗子眼里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与惊惧!他反手从后腰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只有巴掌长的细窄小攮子(一种短匕首),刀尖微微颤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被巨大货箱阴影彻底吞没的黑暗角落。
我挣扎着想坐起,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我只能徒劳地攥紧了胸前的祖龙哨。冰冷的哨子毫无反应,只有心口残留的灼痛提醒着刚才杀生刃煞气带来的冲击。刘一刀冰冷的遗体就在不远处,柳七姑气息奄奄,我们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谁?!出来!”墙缝李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利,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回荡,瞬间被头顶巨大的雨声吞没。
叩击声停了。
死寂。比刚才更加压抑的死寂。只有暴雨砸在铁皮顶棚的轰鸣,如同无数巨锤擂在心头。
突然!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铁门被强行推开的刺耳摩擦声,从黑暗深处传来!紧接着,两点幽绿色的、只有黄豆大小的光芒,如同鬼火般,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无声亮起!
那不是眼睛!更像是……某种镶嵌在器物上的宝石?或是……活物的瞳孔?
墙缝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握着攮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鬼……鬼爷?!是您老吗?小的……小的李顺子,借您老宝地……避……避避风雨……”
他竟认识这黑暗中的人?!而且称之为“鬼爷”?这就是老码头三号仓真正的主人?
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审视。一个低沉、沙哑、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声音,慢悠悠地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李耗子……你这洞……钻得够深啊……还带了……‘硬货’?”
随着这声音,一个极其瘦高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巨大货箱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青色长衫,在这肮脏破败的仓库里显得格格不入。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式瓜皮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得如同鹰喙般的下巴,和两片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身形微微佝偻,走路的姿势轻飘飘的,落地无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长衫的盘扣上,挂着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古玉钱!那两点如同鬼火的光芒,正是这玉钱中心孔洞透出的光!玉钱表面刻满了极其细密、扭曲的符文,在幽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鬼爷!真是您老!”墙缝李(李顺子)明显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和谄媚,点头哈腰,“小的该死!惊扰您老了!实在是……实在是外面风紧,九幽盟的疯狗满街乱咬,小的……小的也是走投无路,才斗胆钻了您老的耗子洞!这两位……”他指了指我和柳七姑,又指了指刘一刀的遗体,“都是……都是被疯狗咬了的苦主,还有位兄弟……折了……”
“九幽盟?”被称作“鬼爷”的青衫人,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嘲讽。他并未看向我们,而是微微抬起了头,瓜皮帽下阴影中,似乎有一道极其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扫过墙缝李。
“看来……你蹚的浑水……够浑啊……”鬼爷的声音依旧沙哑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墙缝李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小的……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墙缝李擦着汗,声音发颤。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了暴戾凶煞之气的嗡鸣,猛地从仓库角落深处——刘一刀遗体旁、那块包裹着杀生刃的破布下传出!
是那把凶刃!它似乎感应到了鬼爷身上某种特殊的气息(或许是那枚诡异的古玉钱?),竟然自发地躁动起来!黝黑的刀身隔着破布剧烈震颤,那股冰冷血腥的煞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再次弥漫开来,锁定了青衫鬼爷!
鬼爷拢在袖子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瓜皮帽下的阴影,第一次“看”向了杀生刃的方向。那枚胸前的幽绿玉钱,光芒似乎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好凶的刃……”鬼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饮过千人血?还是……沾过龙煞?”
他竟一眼看出了杀生刃的底细?!
墙缝李脸色更白,连忙道:“鬼爷您老法眼!是……是位兄弟的遗物,刽子手的行头,煞气是重了点……惊扰您老了,小的这就把它挪远点!”说着就要去拖那油布包裹。
“不必。”鬼爷却淡淡地阻止了他,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凶兵有灵……放在那儿吧。”他似乎对这把煞气冲天的凶刃,并不如何忌惮,反而……有些欣赏?
他的目光又缓缓扫过昏迷的柳七姑,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紧攥着祖龙哨的手上。那瓜皮帽下的阴影中,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枚灰败的铜哨!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感觉祖龙哨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冰冷刺痛感顺着掌心传来!仿佛哨子本身在抗拒、在警告!
鬼爷的薄唇再次扯动了一下,这次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冷笑。他没再说什么,缓缓将目光移开。
“李耗子……”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你的‘水货’……‘走水’了?”
“走水”是黑话,指货物出事或被查抄。
墙缝李一愣,随即苦着脸:“可不是嘛鬼爷!前些日子码头上那批‘咸鱼’(指走私的烟土),让水警队的狗鼻子闻着味儿了,连船带货全他妈扣了!小的差点折进去!这趟……算是血本无归了!”
“唔……”鬼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拢在袖子里的手似乎又动了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甲壳摩擦的“沙沙”声。“祸兮福所倚……丢了‘咸鱼’……说不定……能捞点别的‘干货’?”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再次扫过我胸前的祖龙哨。
墙缝李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绿豆眼滴溜溜乱转,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鬼爷您老的意思是……”
“这天津卫……”鬼爷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碴子,“马上就要变成一锅沸水了。九幽盟那群疯子……惹了不该惹的东西。”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仓库顶棚外依旧轰鸣的暴雨,“水龙逆鳞被撬动……地气都乱了……再待下去,不是被水淹死……就是被疯狗咬死!”
他顿了顿,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天亮前……潮水会退。老河口‘福昌号’货船,卯时三刻启锚,走海路去胶澳(青岛)。船老大姓赵,是我的人。你带着你这几个‘硬货’……上船。”
离开天津!墙缝李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谢鬼爷!谢鬼爷活命之恩!小的……小的……”
“别忙着谢。”鬼爷打断他,拢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那只手枯瘦、苍白、指节异常粗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种病态的青灰色。而在他那只苍白的手掌心里,赫然趴伏着三只通体漆黑、只有指甲盖大小、背甲上却闪烁着暗金色诡异纹路的——甲虫!
那三只甲虫一动不动,如同死物,但墙缝李看到它们的瞬间,却如同见了鬼魅,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这三只‘金线尸蹩’……”鬼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阴冷的恶意,“你带着。到了胶澳……自然有人……凭此物接应你们。记住……东西……要‘囫囵个儿’地送到……少一根头发……”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三只漆黑甲虫背上的金线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墙缝李看着那三只尸蹩,如同看着三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额头的冷汗像小溪一样流下,嘴唇哆嗦着,却不敢拒绝,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接过那三只恐怖的虫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甲虫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凌厉得几乎撕裂空气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仓库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破窗外激射而入!
目标,直指蹲在地上的墙缝李、靠在木桶旁的陈三杠,以及……站在阴影边缘的青衫鬼爷!
是乌黑的淬毒短箭!鬼爪鹞?!还是九幽盟的杀手追来了?!
鬼爷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那只托着尸蹩的手闪电般缩回袖中,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扭曲、滑退!一支毒箭贴着他的青衫衣角,“咄”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箱!
墙缝李怪叫一声,也顾不上去接尸蹩,猛地一个赖驴打滚,狼狈地躲开了射向他的毒箭!
而射向我的那支箭,角度刁钻至极!我身体虚弱,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那乌黑的箭镞就要钉入我的咽喉!
“嗡——!”千钧一发之际!我胸前的祖龙哨再次自主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一股微弱的、却带着绝对守护意志的寒意瞬间笼罩我的脖颈!
“叮!”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支致命的毒箭,在距离我咽喉皮肤不到半寸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冰壁!箭头诡异地扭曲变形,然后无力地跌落在地!
我惊出一身冷汗!是祖龙哨在护主!
“找死!”鬼爷那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怒意!瓜皮帽下阴影中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射向破窗的方向!
他那只缩回袖中的手猛地挥出!三只通体漆黑、背闪金纹的“金线尸蹩”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被他以特殊的手法猛地甩向破窗的方向!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三道残影!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通体漆黑的陶埙!他将埙凑到薄唇边,猛地吹响!
“呜——呜——呜——!”
三声短促、凄厉、如同夜枭啼哭、又似百鬼呜咽的埙音,瞬间撕裂了仓库内的死寂!
那三只飞射而出的金线尸蹩,在听到埙音的刹那,背甲上的暗金纹路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幽光!它们在空中发出“嗡嗡”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速度陡然再增!如同三颗有生命的、追踪目标的毒气弹,朝着破窗外毒箭射来的方向,疾扑而去!
“啊——!”
“什么东西?!”
“小心!是毒虫!”
破窗外,瞬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叫和短促的兵刃劈砍声!显然,外面的杀手没料到会有这种诡异的反击!
“走!”鬼爷的埙音一停,厉声喝道!他看也不看外面的战果,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退向仓库更深的黑暗之中,转眼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枚幽绿的古玉钱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墙缝李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跟前,又看了一眼昏迷的柳七姑和角落里的刘一刀遗体,脸上满是惊恐和焦急:“快!快起来!此地不能留了!鬼爷发话了!上船!立刻上船!”
仓库外,杀手与尸蹩的搏斗声、惨叫声还在继续,但越来越远,似乎被引开了。
雨,依旧在下。老河口的方向,传来低沉的汽笛声,如同巨兽苏醒前的呜咽。
卯时三刻,福昌号,胶澳。
新的亡命之路,在毒虫的振翅与杀手的惨嚎中,被迫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