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早已停歇,铅灰色的天空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抹布,低低地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风带着咸腥和味道,呜咽着穿过“福昌号”锈迹斑斑的船舷和缆绳。
这艘老旧的货船,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墨绿色的、翻涌着白沫的浊浪中艰难前行。船身每一次起伏,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甲板上堆满了用油布覆盖的、看不出内容的货物,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船尾靠近轮机舱的一个狭小、低矮的杂物间,成了我们临时的栖身之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铁锈味。角落里那三只被关在一个厚壁铁盒里、却依旧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金线尸蹩”散发着如同墓穴深处般的腐朽味道。
墙缝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踱步,脸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仿佛抱着三颗随时会炸的炸弹。每一次船身剧烈的颠簸,都让他惊得跳起来,竖起耳朵听着铁盒里的动静,生怕那三只祖宗被颠醒了发狂。
“操他姥姥的鬼爷……这他妈哪是信物……分明是催命符……”他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额头的冷汗就没干过。那三只尸蹩带来的心理压力,远比外面滔天的海浪更让他恐惧。
柳七姑躺在角落一堆还算干燥的麻袋上,身上盖着墙缝李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毛毡。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像透明的瓷器,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左肩的伤口被海水浸泡后有些发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红肿。墙缝李用船上找到的烧酒给她简单擦洗过,又胡乱撒了点止血的草木灰,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魂魄的损伤,非药石可医。
刘一刀冰冷的遗体被安置在杂物间最里面的角落,依旧用油布裹着。那把凶煞的杀生刃也被小心地包裹起来,塞在遗体旁边。墙缝李不敢让它离柳七姑太近,生怕那煞气再刺激到她脆弱的魂魄。
我靠坐在冰冷的舱壁上,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而晃动。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虚弱。心口那枚祖龙哨紧贴着皮肤,冰冷死寂,只有在我心神极度激荡时,才会偶尔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或刺痛。本源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生命。我只能强迫自己休息,试图在颠簸中凝聚一丝力气。
墙缝李踱了几圈,烦躁地在我面前蹲下,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那哨子……那哨子有没有告诉你,到了胶澳该找谁?鬼爷只说有人凭尸蹩接应……可他妈接应的是人还是鬼啊?!这三只玩意儿……我……我真怕它们半夜爬出来把咱仨都啃了!”
我疲惫地睁开眼,看着他布满血丝、充满恐惧的眼睛,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哨子……没动静……鬼爷……没说清楚……”
“操!”墙缝李绝望地低吼一声,抱着铁盒的手更紧了。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金属薄片高速振动的嗡鸣声,猛地从墙缝李怀里的铁盒中传了出来!
这声音在轮机舱的轰鸣和船身的呻吟中本应微不足道,但此刻却如同惊雷,狠狠炸响在墙缝李的耳边!
“妈呀!”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哆嗦,铁盒差点脱手!他连滚带爬地把铁盒放在地上,身体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惊恐地盯着那不断发出嗡鸣的铁盒!
那三只金线尸蹩……醒了?!它们在盒子里躁动?!
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整个铁盒子都在微微震动!盒子表面甚至开始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散发着阴寒气息的白霜!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弥漫开来!
“怎……怎么办?!它们要出来了!”墙缝李面无人色,求助般地看向我,又看向昏迷的柳七姑,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刘一刀遗体旁的油布包裹上——那里裹着杀生刃!他想用煞气镇毒虫?!
但上次杀生刃煞气冲击柳七姑魂魄的恐怖景象还历历在目!我不敢冒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嗬……”
昏迷中的柳七姑,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如同溺水般的吸气声!她的身体猛地绷直!盖在身上的破毛毡滑落,露出那张灰败的脸。她的双眼依旧紧闭,但眉心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再次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充满玄奥轨迹的方式,在虚空中抓挠起来!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剧烈!五指如同痉挛般扭曲!空气中无形的“炁”瞬间被引动得狂暴起来!
杂物间里,散落的麻绳碎屑、废弃的油布碎片、甚至角落里堆积的灰尘,都如同被无形的旋风卷起,簌簌作响,打着旋儿朝着柳七姑抓挠的右手汇聚过去!但这一次,她似乎不是在寻找纸篾,而是在……抗拒着什么?!
“纸……纸兵……挡……挡住……”她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充满痛苦的呓语!
随着她的呓语,那些被引动汇聚的杂物碎屑,在狂暴的灵炁旋涡中,竟然开始飞快地扭曲、凝结、重组!一个极其简陋、只有半尺高、由麻绳、油布、灰尘胡乱拼凑而成的——人形轮廓,在她右手前方艰难地、扭曲地成型!
这人形轮廓歪歪扭扭,五官模糊,如同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但它成型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极其凝练的、带着守护意志的灵炁波动,猛地扩散开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升起了一面脆弱的、却无比坚定的无形盾牌!
而这道灵炁波动的目标,赫然直指地上那个不断嗡鸣震动、散发着阴寒白霜的铁盒子!
说来也怪!
那铁盒中金线尸蹩发出的、充满暴戾和贪婪的嗡鸣声,在接触到柳七姑无意识凝聚出的“杂兵”散发出的守护灵炁时,竟然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挡!
嗡鸣声减弱了!铁盒的震动也平缓了一些!盒子表面的白霜不再蔓延!
柳七姑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松弛下来,那只抓挠的右手无力地垂落。那刚刚成型的、歪歪扭扭的“杂兵”也瞬间溃散,重新化作一地碎屑。她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气息更加微弱,但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似乎暂时压制住了尸蹩的躁动!
墙缝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如同见了鬼魅。
“她……她在保护我们?”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看向柳七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我心中也翻起惊涛骇浪。柳七姑在魂魄重创、深度昏迷的状态下,竟然还能凭借本能,引动灵炁,凝聚“杂兵”,对抗那三只恐怖的尸蹩?!她对危机的感知和对伙伴的守护意志,已经刻入了灵魂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但压抑的气氛并未散去。铁盒里的尸蹩虽然安静了,但那股阴寒的腐朽气息依旧萦绕。墙缝李再也不敢抱着铁盒,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离柳七姑最远的角落,用一堆破麻袋死死压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恐怖的气息。
海上的航行漫长而煎熬。白天,船在无边无际的墨绿色海面上颠簸,看不到陆地,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盘旋的海鸟。夜晚,浓得化不开的海雾如同巨大的白色裹尸布,将整艘福昌号彻底吞没。浓雾中,只有船头那盏昏黄的雾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鬼火。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格外空洞、诡异,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雾气深处潜行、窥伺。
船上的水手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异样。他们很少靠近我们藏身的船尾杂物间,看我们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疏离。船老大赵老大,是个满脸横肉、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左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只在我们上船时露过一面,用那双如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特别是墙缝李怀里那个铁盒,然后丢下一句“管好你们的东西,别惹麻烦”,就再也没出现过。
在浓雾弥漫的第三个夜晚。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半睡半醒。身体依旧虚弱,但连续几天的休息,加上墙缝李不知从哪弄来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硬面饼和淡水,总算让枯竭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元气。心口的祖龙哨依旧冰冷,但偶尔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心跳般的悸动。
突然!
“咚!咚!咚!”
一阵沉闷、压抑、仿佛用裹着棉布的鼓槌敲击朽木的声音,极其突兀地、穿透浓密的雾气,从船头方向隐隐传来!
这声音……不像是船上的机器!更不像是海浪!
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人压抑着哭泣般的呜咽声,混合在浓雾和海风里,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那声音充满了绝望、悲伤和……一种非人的怨毒!
“什……什么声音?!”墙缝李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打盹中惊醒,惊恐地看向紧闭的舱门。
我也瞬间清醒,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祖龙哨紧贴的胸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冰针扎刺般的悸动!它在预警!
“呜……嗬……”昏迷的柳七姑似乎也被这诡异的声音惊扰,身体再次不安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呓语。
墙缝李脸色惨白,颤抖着爬到舱门边,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铁皮上。
外面的呜咽声和沉闷的敲击声似乎更近了!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鬼……鬼爷的尸蹩……是不是……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引来了?”墙缝李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向那个被麻袋压住的铁盒。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我们藏身的杂物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舱门,猛地被从外面剧烈地拍响!
不是敲!是拍!带着一种狂暴、蛮横、仿佛要破门而入的力量!
同时,一个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砂纸摩擦的声音,在门外咆哮般响起,充满了惊惶和恐惧:
“开门!快开门!赵老大让所有人都到甲板上去!前面……前面有东西!雾里有东西在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