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仙守井**
小时候有两样东西让我骨子里发憷:活物是蛇,那冰凉滑腻的缠绕感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死物则是村北山坡上那个为半个村子供水的巨大机井。
那机井,像个趴在山坡上的水泥巨兽。直径少说十五六米,深不见底,整个被厚重的水泥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洞洞井口,盖着沉重的铁盖子。每次和小伙伴去那边疯玩,总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爬到井口边,掀开盖子一条缝,探头往里张望。那井口仿佛能吞噬光线,黑得纯粹,深得令人眩晕。每次看完缩回头,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心砰砰直跳,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尖叫: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我们那时候有个特别的小长假,叫“麦假”,是现在孩子没有的。麦收季节,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大人们白天顶着毒日头在地里抢收麦子,晚上也不得闲,就在机井后面那个巨大的院场上打麦子。打麦机“轰隆——轰隆——”地嘶吼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一捆捆金黄的麦穗被塞进去,一边“哗啦啦”吐出饱满的麦粒,另一边则“噗噗”地喷出干燥的麦秸秆。大人们用木叉子把秸秆堆起来,一垛接着一垛,连绵起伏,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丘。
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一帮野小子疯丫头,就在这秸秆的迷宫里钻来钻去,最爱的游戏就是“藏猫猫”。我尤其钟爱躲进秸秆堆深处。随便找个缝隙往里一钻,厚厚的秸秆把自己埋起来,外面的人想找到我?门儿都没有!每次游戏都因为我藏得太好而早早结束,久而久之,小伙伴们都不太乐意找我了。
那天麦假,白天跟着大人捆麦子累得够呛,晚上又疯玩了半宿,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趁着藏猫猫,我又熟练地钻进一个松软的秸秆垛深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小伙伴们的嬉闹声、打麦机的轰鸣声,都渐渐模糊、远去。大约是晚上九、十点钟的光景,我彻底睡死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声音硬生生把我从沉梦中拽了出来。
不是打麦机的轰鸣,也不是小伙伴的嬉闹。是**说话声**。
就在我藏身的秸秆垛外面不远的地方。声音不高,但特别密,特别快,像两个人在急切地、不间断地叨叨着什么,又或者……像一个人在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语速快得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感觉一股子急躁和怨怼的情绪透过厚厚的秸秆传进来。
“肯定还有大人在打麦子吧?这么晚了还在忙活……”我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但那股喋喋不休的聒噪感让人很不舒服。我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赶紧扒拉开身上的秸秆,手忙脚乱地从垛里钻出来。
外面,**死寂**。
打麦机的轰鸣消失了,人声鼎沸的院场消失了,连虫鸣都听不到一丝。巨大的空旷感瞬间将我吞噬。月光惨白,冷冷地洒在空荡荡的院场上,照着那些沉默的、巨大的秸秆垛,投下扭曲怪异的黑影。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地方,此刻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整个村子都沉睡了,只剩下我和这片诡异的寂静。
“这帮家伙!走了也不叫我一声!”一股被抛弃的委屈和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赶紧拍拍身上的草屑,拔腿就往家跑。
回家的路,必须经过那个让我心悸的巨大机井。
我几乎是贴着机井外围的水泥墙根在跑,眼睛都不敢往那黑黢黢的井口方向瞟。然而,就在我快要跑过井口时,眼角的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扫了过去。
月光,亮得惊人。
机井那沉重的铁井盖,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条缝!黑洞洞的井口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
而就在那井口的边缘,**两只东西**正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是刺猬!但绝不是平时在草垛里看到的那种灰扑扑的小家伙。这两只刺猬大得出奇,几乎像两只半大的野兔!它们背对着井口,面朝着我跑来的方向,身上的尖刺根根分明,在月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金属的冷光。最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它们正抬着头,用那双小小的、乌黑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我!**
时间仿佛停滞了。明月高悬,星子稀疏,整个世界静得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那两只大刺猬的眼神,冰冷,专注,带着一种审视,甚至……一丝警告?
我“嗷”一声怪叫,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使出吃奶的力气,像被鬼撵着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家冲。跑出去老远,强烈的恐惧驱使下,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魂飞魄散。
那黑洞洞的机井井口,竟然隐隐约约地**散发着微弱的、惨白色的光**!而那两只硕大的刺猬,正不慌不忙地,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那散发着白光的井口里**,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奶奶——!”我几乎是哭喊着撞开了家门。
迎接我的,是奶奶焦急得变了调的责骂和一顿结结实实的“笤帚疙瘩炖肉”。原来家里人发现我不见后,急疯了,找遍了整个打麦场和村子,差点就要去机井那边捞人了。
我一边抽噎着挨打,一边断断续续地把经过说了:在秸秆垛里睡着,被说话声吵醒,出来就没人了,看见机井口有两只大得吓人的刺猬钻了进去。
当我说到“刺猬”和“钻进机井”时,奶奶挥舞笤帚的手猛地顿住了,脸上的怒气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惊惧和了然的神色取代。
“作孽啊!”她低低骂了一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冲进了东厢的储物间。爷爷在一旁叹气,语气带着责备:“早跟你说别抓!赶紧去放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见奶奶从储物间里提出来一个小水桶,桶口盖着块木板。我好奇地凑过去想看,奶奶厉声道:“回去吃饭!”
但我的动作更快,一把掀开了木板。桶底,蜷缩着一只小刺猬!比我在草垛里掏到过的都要白,背上的尖刺像覆盖着一层细雪,小鼻子湿漉漉的,黑豆似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外面。
“奶奶,这是啥?为啥要放?”我完全懵了。
奶奶一把夺过木板盖回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在家待着!我去把它放了!”她提着桶,脚步匆匆地出了门,方向正是村北的机井。
那晚睡觉前,奶奶坐在我炕头,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凝重。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压得很低:“飞飞啊,以后出去玩,记住奶奶的话:看见刺猬,就当没看见!离它们远点!千万别抓,更别伤着它们!”
“为啥啊奶奶?”我忍不住问。
奶奶沉默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坡方向,幽幽地说:“刺猬…那是‘白仙’,有灵性的!得罪不起的…今晚要不是…唉,睡吧!”
奶奶的话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当晚做了整宿被无数尖刺追逐的噩梦。但小孩的忘性大,加上对刺猬那种毛茸茸又带刺的小东西实在好奇,奶奶的警告渐渐被抛在脑后。后来在草垛里掏鸟蛋、捉迷藏时,又遇到过几次刺猬,甚至成功抓到过。怕奶奶发现,就偷偷用水桶扣在仓房里,放点菜叶馒头,想着养着玩。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我扣得多严实,桶口压上石头,等我一觉睡醒再去看——**水桶里总是空空如也!**只留下几根白色的刺,或者一点点菜叶残渣。那刺猬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仓房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它到底是怎么跑掉的?
每次面对空桶,奶奶那句“白仙,有灵性的”就会在我耳边幽幽响起,伴随着那晚机井口惨白的微光和两只巨大刺猬冰冷凝视的眼神,一股寒气便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它们真的只是刺猬吗?那晚在秸秆垛外喋喋不休的,到底是什么?机井深处那片诡异的白光,又通向哪里?
那只被奶奶放生的小白刺猬……它回到井里了吗?
直到今天,想起村北山坡上那个巨大的水泥机井,我依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而关于刺猬,尤其是白色的刺猬,我始终牢记着奶奶的话——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因为刺猬的事,我们邻居家后来也出了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儿,那才叫一个邪门……下次再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