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眼睛**
我小学在村里念书,隔壁班有个叫大鹏的孩子,是个独眼龙。怎么说呢,他有点“傻”。那时候每个班似乎都有那么一个垫底的、总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傻孩子。大鹏就是他们班的那个。他瞎了右眼的原因,说起来荒诞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残酷——四五岁时,他自己用荆条和织毛衣的棉线做了把弓,削尖了荆条当箭,四处乱射。不知怎么脑子一抽,他竟对着天空射了一箭,射完还傻乎乎地仰头看它飞了多高……结果那落下来的箭,不偏不倚,正扎进他右眼窝里。
就是这么一个憨傻的大鹏,跟我却玩得挺好。其他孩子嫌他脏、嫌他笨、嫌他那只黑洞洞的瞎眼,不愿意带他。我却常跟他打“qia ji”(后来才知道学名叫方宝),弹玻璃球。周末放假,他老爱来我家坡上的院子找我。我家在村中山坡的拐弯处,房子一层层排下去。我也总带着他,混进我和其他朋友的游戏里。在那些懵懂的岁月里,我们算是挺不错的朋友。
这份友谊,终结在小学三年级那个闷热的暑假。
那天中午,我正扒拉着碗里的饭,家门口那条坡路上突然喧闹起来。我端着碗跑到门口看热闹。只见隔壁班的班主任尹老师,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得像糊墙的石灰,正急匆匆地往坡下的学校方向跑,脚步踉跄,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尹老师!咋了?出啥事了这么急?”我扯着嗓子问。
尹老师闻声猛地顿住脚,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至今记得——不是焦急,而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空洞和绝望。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只挤出几个字:“没…没事!在家老实待着!”声音干涩嘶哑。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那背影仓皇得像是要逃离什么。
他刚下去,他老婆(我们都叫她大娘)没跟着,只站在我家坡下不远的地方,扶着土墙喘气,脸色也难看得很。
“大娘!到底咋了?”我跑下去几步追问。
大娘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哭腔:“唉!造孽啊!学校有娃儿…去村东头水库耍水…淹…淹死啦!尹老师班上的娃儿!”说完,她摆摆手,也急匆匆地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陡坡上,碗里的饭瞬间没了滋味。
淹死了?尹老师班上的?一个模糊的、最坏的预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上我的心头。我胡乱扒完剩下的饭,碗一扔就跑下了坡。小孩的好奇心(我们那儿叫“好信儿”)和一种莫名的恐慌驱使着我。
坡下的消息已经像野火一样烧开了。几个聚在一起的小伙伴脸色煞白,议论纷纷。答案残酷地砸中了我——是大鹏。真的是他!
我们一帮半大小子,又怕又好奇,呼啦啦地往大鹏家跑。他家在坡下更远的一片洼地。离着老远,就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空气。他娘哭得快要背过气去,那凄厉的嚎啕在午后死寂的空气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家门口站着校长和几个老师,个个脸色凝重,像一尊尊泥塑。我们这群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鬼,最怕的就是老师,远远地缩在土坡后面,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敢靠近,就被那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灰溜溜地散了。
回到家,跟爷爷奶奶说了这事。奶奶吓得脸都白了,拽着我的手反复叮嘱:“作孽啊!以后可千万离水边远点!听见没?”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着。可小孩的记性和恐惧,在炎夏的诱惑面前,实在脆弱得可怜。
没过多久,我就把奶奶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村不光盛产甜樱桃,更以出产大理石闻名。村西边,废弃的大理石矿坑星罗棋布。那些巨大的坑洞,是当年采石放炮(用雷管炸药炸开山体)留下的疤痕。有的坑深不见底,幽幽地张着大口。挖到二三十米深,往往就挖出了地下水,这坑就算废了。再加上雨季雨水灌入,这些深坑就成了一个个隐藏的、幽绿的“湖泊”。村里这样的深水坑,少说也有七八个。它们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子。当然,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数,通常都有两个胆子大、水性好的半大孩子领头。
去玩水,我们都会带上点能浮起来的东西:瘪了气的旧篮球、大块的白色泡沫板,或者从拖拉机轮胎上扒下来的厚实内胎。那天下午,我又跟着村里几个大孩子去了我们常玩的那个坑。那坑有个天然的斜坡,一边斜斜地伸入水下,一边留在岸上,特别适合我们这些还不会正经游泳的“狗刨选手”抱着漂浮物扑腾。
玩疯了,就有人发明了新花样——抱着泡沫板或篮球,从岸上稍高一点的土坎往水里跳。借着冲力滑进水里,再用脚蹬着水下的斜坡爬上来,刺激得很。我跟着跳了几轮,兴奋得忘乎所以。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看着旁边一块不知谁落下的袋装洗头膏,我鬼使神差地拧开,胡乱往头上、身上抹了一大把。滑腻腻的香气瞬间包裹了我。然后,我抱着那个磨得发白的旧篮球,学着别人的样子,从土坎上奋力一跃!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头顶。前几次跳都没事,可这次坏了!身上的洗头膏遇水变得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入水的冲击力加上那滑腻,篮球像活鱼一样,“哧溜”一下就从我怀里挣脱出去!我猛地呛了一大口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我拼命扑腾,手脚乱舞,好不容易脑袋才冒出水换了口气。可要命的是,头上的洗头膏混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火辣辣的,根本睁不开!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和黑暗。
完了!大鹏…水库…奶奶的叮嘱…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只剩下灭顶的绝望。我徒劳地划水,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往下沉。水灌进鼻子耳朵,肺里火烧火燎。
就在我以为自己也要像大鹏一样沉入这冰冷的绿渊时——**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托住了我的脚底板!**
那触感异常清晰,绝不是错觉!不是水的浮力,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冰凉僵硬、带着某种无法言喻力量的手!它用力地、坚决地向上推了我一把!
这一推,给了我最后挣扎的力气。我瞎划拉的手臂,竟然奇迹般地触碰到了一个圆滚滚、湿漉漉的东西——是那个篮球!它竟然没有漂远,就在我扑腾的附近!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它!身体终于被篮球的浮力带了起来。
这时,岸上两个大孩子也发现了不对劲,惊呼着跳下水,奋力游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拖上了岸。我瘫在滚烫的泥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你小子命真大!”旁边一个刚才也在跳的小伙伴,心有余悸地说,“那球滑得那么远,又被你扑腾的水花推开,咋就又漂回你手边了?邪门了!”
惊魂未定,谁也不敢再下水。大家草草收拾了东西,像一群受惊的兔子,急匆匆逃离了那个幽绿的深坑。回到家,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我一个字也不敢跟家里人说,只是夜里做了整晚的噩梦,梦里是深不见底的绿水和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渐渐被时间冲淡。直到很多年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山村,在城市的喧嚣中奔波。某个深夜,或许是窗外淅沥的雨声,或许是偶然瞥见的一块大理石桌面,那段尘封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涌回脑海。
那只在绝望深渊中托起我的、冰冷的手……那个本该漂远却奇迹般回到我身边的篮球……
一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迟来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
水里托起我的,会不会是……**大鹏?**
那个憨傻的、总来找我玩的独眼朋友?他的尸体,最终也是沉在那片冰冷的水库底……他的右眼窝,那个被他自己射瞎的、黑洞洞的地方……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水坑。浑浊的绿水里,一个模糊的、苍白的影子在深处静静地悬浮着。他那只完好的左眼,隔着晃动的水波,幽幽地、无声地望向我。而那只曾托起我的、冰冷僵硬的手,此刻仿佛还残留着水底的寒意,死死攥住了我的脚踝。
水面之下,那只仅存的、属于大鹏的眼睛,似乎从未真正闭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