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抓错人
春末的夜晚寒意已透过窗纸,渗入炕头的暖意里。奶奶和姑奶的絮语如同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余烬,在昏黄灯影下明明灭灭。奶奶讲完了二大爷那桩旧事,我眼皮沉重,以为这便是今夜故事的终章,正欲沉入梦乡。可奶奶的声音却再次悠悠响起,像黑暗中悄然伸来的一只手,攥紧了我的睡意。
“那会儿啊,刚跟着你二哥(爷爷)闯关东落脚在东北,”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沉入时光深处的悠远,“天冷得骨头缝里都钻风,柴火可是命根子。那年冬储不够,我自个儿,背着大筐,揣上绳子、耙子,天刚蒙蒙亮就奔了后山。”
她描述着深秋山林的荒寂。寒风卷过,枯枝在头顶呜咽碰撞,脚下的衰草和落叶踩上去发出空洞的碎裂声,每一步都搅起尘土干燥的气息。奶奶将捡到的干硬树枝仔细捆扎结实,又寻到一处背风的山坳——厚厚的落叶被风驱赶着堆积在沟底,颜色暗沉如陈年的血痂。她顺着陡坡小心翼翼滑下去,沟底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烂甜腥的泥土和朽叶混合气味。她挥动耙子,铁齿刺入叶堆,发出沉闷的“沙啦、沙啦”声响。枯叶迅速填满了背筐,沉甸甸压着肩膀,奶奶拿出备好的粗布包袱皮,打算再装满一包。
就在她俯身继续搂耙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整个世界被猛地抽走了——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眼灼亮的惨白,仿佛有人把滚烫的锡水兜头泼进了她的眼睛。奶奶惊得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紧接着,耳朵灌满了令人牙酸的巨响!头顶高处,粗壮的树干发出垂死般的、连绵不绝的“咔嚓!嘎嘣!”的断裂声,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兽在林中疯狂肆虐、撕咬。与此同时,沉重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轰隆隆”闷响由远及近,巨大的石块正顺着陡峭的山坡翻滚而下,碾碎一切阻挡!
“跑啊!”奶奶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丢开耙子,扔掉那包得之不易的树叶,双手拼命向坡上抓挠摸索。粗粝的岩石和尖锐的灌木刺划破了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沉重的棉裤绊着双腿,每一次蹬踏都像陷在泥潭里。那催命的滚石声贴着耳根呼啸而过,带起的腥风扑在脸上,倒木折断的爆裂声紧追在身后,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拍成齑粉。她不管不顾地向上爬,喉咙里涌上铁锈般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风箱。
不知挣扎了多久,当她的手指终于抠到坡顶一块坚硬的、边缘锐利的岩石时,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般瘫软下来。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异常刺耳,冷汗浸透厚重的棉袄棉裤,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就在这虚脱的瞬间,眼前那片遮天蔽日的惨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唰”地一下扯掉了。视线骤然恢复清明,山还是那座山,树静立无声,沟底的枯叶堆安然无恙。没有断裂的树木,没有滚落的巨石。方才那灭顶的灾难,竟是一场空?只有她身上被汗水浸透的冰冷棉衣,和掌心火辣辣的刺痛,提醒着刚刚经历过的真实恐惧。
奶奶挣扎着起身,腿软得直打颤,一步三晃地往山下挪。路过村东头那条结了薄冰的小河沟时,她踉跄过去,掬起刺骨的冰水狠狠扑在脸上,激得浑身一哆嗦。这时,同村的李婶背着柴捆从岔路走来,瞧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问:“他大娘,你这是咋了?脸白得像纸!”
奶奶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一阵喧哗从通往后山的大路上传来。一伙村人抬着个用树枝临时绑成的担架,吵吵嚷嚷、脚步沉重地往村里走。担架上盖着件破旧的褂子,缝隙里垂下一条毫无生气的、沾满泥土和暗褐色污迹的手臂。
“唉,后山出事了!”李婶压低了声音,带着惊悸,“王老蔫儿……放山时让滚石给砸了!就在鹰嘴砬子下头那片坡地,发现时……人都硬了。”
奶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冻僵了她的舌头。鹰嘴砬子……那不就是她捡树叶的山沟翻过去那道山梁吗?原来咫尺之遥!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坨塞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沉沉坠了下去。
李婶看她摇摇欲坠,忙搀住她胳膊:“走吧,搭把手,先回村。”
那晚奶奶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间,耳边尽是那日山林间树木摧折的巨响和巨石滚落的轰鸣。病去如抽丝,等她终于能下炕,已是几天后。在井台边遇到村里最年长的孙老把头,她心有余悸地讲起那日的遭遇。孙老把头眯着浑浊的眼睛,吧嗒着旱烟,沉默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呛人的烟:“老妹子,你那是撞上‘阴差过路’了。”
他顿了顿,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阴差拿人,嫌阳间的生人碍事,就先弄出点‘动静’清道场,好押着新魂顺顺当当过去。你这命大啊,是人家发现抓错了,才撤了那障眼法……要不,那滚石砸的,怕就不止王老蔫儿一个喽。”孙老把头最后那句低语,像带着冰碴子的风,瞬间穿透了奶奶厚重的棉衣,直直刺进骨头缝里。
从此,奶奶的足迹再未踏入深山密林,只敢在村口林子的边缘徘徊,拾些零星的柴火。那一次深入山坳的捡拾,成了她生命里一道无法跨越的界碑。
我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奶奶和姑奶的絮语渐渐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奶奶口中那白茫茫的刺眼光亮、震耳欲聋的树木断裂声、紧贴头皮滚过的巨石闷响,还有沟底那浓得化不开的腐烂气味……这些碎片在我昏沉的意识里搅动翻腾。眼皮沉重地粘在一起,脑海里最后定格的,是村人抬着担架走过时,那条从破褂子下无力垂落的手臂,指尖似乎还沾着鹰嘴砬子下冰冷的泥土。恐惧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上心头,我下意识地将被子猛地拉过头顶,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这片脆弱的黑暗里,仿佛单薄的棉布,真能隔绝开另一个世界森然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