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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洞里的韭菜捆**

我的老家在烟台莱阳下面一个挺大的村子,一千多户人家。这里最出名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樱桃树。每年五月,樱桃熟透,红的像玛瑙,黄的赛蜜蜡,整个村子都泡在甜丝丝的果香里。集市能热闹上大半个月,人头攒动,吆喝声能把天顶破。

我刚回老家那几年,家里没地。奶奶就去帮邻居、亲戚家摘樱桃,挣点辛苦钱。我们这帮孩子,就在集市的人缝里钻来钻去,捡点掉落的樱桃解馋。后来,爷爷硬是在后山开出几亩荒地,种上了樱桃树。几年过去,小树苗也挂果了。

那年初夏,樱桃刚熟,还没大量上市,红彤彤的挂在枝头,看着就喜人。奶奶一早去自家地里,小心翼翼地摘了满满一小箱,颗颗都是挑出来的上品。她仔细盖好箱盖,递给我:“飞飞,给你姑奶送去。这些年,多亏她帮衬。顺便请她来家小住几天,我们都想她了。”

姑奶住在隔壁县,离我们村十六里地。我吃了早饭,拎起沉甸甸的樱桃箱就出了门。正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纪,十六里路算什么?一路蹦蹦跳跳,哼着不成调的秧歌,脚底板像装了弹簧,恨不得一步就蹿到姑奶家。

初夏的阳光暖融融的,路两边是刚抽穗的麦田,绿油油一片。走了大半程,刚拐进一条两边是深水沟的土路,突然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顺着脊椎一路冰到后脖颈!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我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知道,我又“遇”到它了——蛇!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东西,有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不用看见,只要它在附近,我就能感觉到那股阴冷黏腻的气息!

我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脖子像生了锈的轴承,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惊恐地扫向路边的深水沟。

果然!

浑浊的水沟里,两条手腕粗细、黄黑相间的大花蛇,正无声无息地蜿蜒前行!它们油亮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湿冷的光,三角形的蛇头微微昂起,细长的信子飞快地吞吐着空气。那滑腻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在水草间扭动,看得我头皮发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那两条蛇完全消失在沟渠深处,才像虚脱了一样,贴着路的最外侧,几乎是跑着冲过了那段路。剩下的路程,我再也蹦跶不起来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总觉得草丛里、石头后都藏着那冰凉滑腻的东西。

紧赶慢赶,到姑奶家时,都快吃午饭了。姑奶见我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心疼得不行。吃完饭,姑奶家二大爷骑着他那辆突突响的旧摩托,把我和姑奶一起送回了家。到家后,我心有余悸地把路上遇蛇的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只是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土炕那头的油灯还亮着,奶奶和姑奶这对老姐妹,正压低声音说着体己话。夜很静,她们的絮语清晰地飘进我耳朵里。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早夭的二大爷。

姑奶问:“二小子…后来咋就…”声音里带着叹息。

奶奶沉默了许久,油灯的火苗在她浑浊的眼里跳动。再开口时,声音像蒙上了一层灰。

“那年秋上,老二才三四岁,刚会跑利索…”奶奶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带着他去南洼地里锄草。活计忙,顾不上他,就让他在地头老槐树的树墩子旁边自己玩。”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画面: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穿着土黄色的小棉袄,下身是红绿碎花布的开裆棉裤,露着小屁股蛋儿。他手里攥着一根小树枝,正兴致勃勃地捅着老槐树墩上一个碗口大的黑黢黢的树洞。

“那树早就枯死了,就剩个墩子,墩子上那个洞,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二拿着小棍儿,捅啊捅啊…捅着捅着…”

“里面爬出来一条小长虫(蛇)!”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余韵,“就那么点长,像根筷子!浑身雪白雪白的,就脑袋顶子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鲜红鲜红的!”

“老二哪知道害怕啊?当个稀罕玩意儿,拿着小棍儿就扒拉它。一会儿挑起来,一会儿拨过去,玩得可高兴了。玩了一会儿,他挑着那小蛇,摇摇晃晃地就朝我这边跑,嘴里还嚷嚷着:‘娘!娘!看!’”

“我抬头一看,魂儿差点吓飞了!赶紧喊:‘快扔了!别咬着!’就在我扔下锄头往他那跑的时候…”

奶奶的声音停顿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连窗外的虫鸣都消失了。

“那树洞里…像…像成捆的韭菜往外冒似的!”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捆!一捆!全是那种红头白身的小长虫!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它们从那个碗口大的洞里涌出来,挤在一起,蠕动着…朝着老二的方向就过来了!”

“我的老天爷啊!”姑奶倒吸一口冷气。

“我啥也顾不上了!一把抄起老二,鞋跑掉了都顾不上捡!锄头、箩筐全扔地里了!拼了命地往村里跑!那腿软的,都不知道咋迈开的…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有无数双冰凉的眼睛在盯着我…”奶奶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跑回村,一头栽进家门,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当天晚上,老二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痛苦,“请了大夫,灌了汤药,怎么都不见好。眼瞅着小脸蜡黄,人都瘦脱形了。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听说邻村有个大仙婆婆灵验,我就抱着老二,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土墙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

“那大仙婆婆…是个干瘦的老太太,眼神亮得吓人。”奶奶回忆着,声音压得更低,“她看了老二一眼,又让我仔仔细细说了那天在地头的事。听完,她闭着眼,手指头掐算了半天,才睁开眼,那眼神…唉…”

“她说:‘嫂子,你家这孩子,捅了马蜂窝喽!那不是一般的长虫,是成了事的‘柳仙’!那红头顶的,是它们的小祖宗!孩子穿了件黄棉袄吧?’我连忙点头。大仙叹口气:‘亏了这件黄衣裳啊!那些东西,错把他当成穿‘黄马褂’的皇家子弟了,不敢真下死手,只敢给点教训…不然…唉…’”

“她又说,老二的命数…被这一遭冲了。这孩子…福薄寿浅,恐怕…留不住太久。”奶奶的声音哽咽了,“大仙嘱咐,回去好好养着,将来长大了,千万别让他干危险的营生,离水啊火啊远点…能平安多久是多久…”

“回来以后,我这心啊…像被油煎一样。跟你二哥(我爷爷)说了,他闷着头抽了一宿的旱烟。第二天,我俩偷偷去了南洼地头,在那老槐树墩前烧了香,磕了头…可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啊…”奶奶的叹息像沉甸甸的石头。

“后来呢?”姑奶轻声问。

“后来…老二长到了十九岁,聪明着呢,念书也好。”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悲凉,“那年高考,成绩下来,本该是喜事…可不知怎么的,人就突然疯了!羊癫疯!发作起来吓死人…再后来才零零碎碎听说,是卷子被人顶了包…名额让人顶替了…我们这成分,那时候…哪敢去找啊…”

“没过两年…人…人就没了…”奶奶的啜泣再也压抑不住,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你二哥(指我爷爷)…最疼的就是这个老二…他疯的时候,别人给他一块水果糖,他都舍不得吃,揣在兜里,一路傻笑着跑回家,掏出来给你哥…说‘爹…甜…’…你哥他…每年过年,对着族谱给老二烧纸的时候…都掉眼泪…说‘我的儿啊…爹没本事…护不住你啊…’…”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微弱,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土炕,吞噬了低泣的奶奶和叹息的姑奶,也吞噬了那个从未谋面、穿着开裆棉裤在树洞边玩耍,最终消失在命运漩涡里的二大爷。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和远处樱桃园模糊的轮廓。那棵早已被砍掉的、涌出过“韭菜捆”般蛇群的老槐树墩,仿佛仍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大仙的预言,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家族的记忆里。那件救命的黄棉袄,终究没能抵挡住人间的恶意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