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稀奇事 > 没有头的人
换源:


       1995年我六岁,那年春天,爷爷说要带我们回山东老家。从吉林蛟河到山东烟台,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跑了两天两夜,我扒着车窗看了一路——东北的黑土地慢慢变成山东的黄平原,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了绿芽,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少了东北的松针味,多了点土腥气。

我揣着奶奶给的五毛钱,在火车上买了袋橘子味硬糖,含在嘴里甜滋滋的。东北的小伙伴、村东头的小河、果园里的大黄狗……那些熟悉的东西,好像都被火车甩在了身后,心里全是对“老家”的新鲜劲儿。

山东老家在一个叫“野头”的村子,土坯墙围着一排排瓦房,村口有棵老槐树,粗得要三个大人合抱。爷爷排行老二,村里还有三爷爷和四爷爷,两家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见面没半天就混熟了,领着我去村西头的麦场打滚,去村东头的池塘摸蝌蚪,嗓门亮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那年秋天,我直接上了村幼儿园的中班。我穿着从东北带来的大花袄,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老师笑着拉我进去,说:“飞飞进来啊”老师是我三爷爷家的二儿媳妇,也是我的婶子!

老家的日子比东北清苦。东北的瓦房亮堂,老家的土坯房矮墩墩的,窗户糊着纸,风一吹哗啦啦响。最不方便的是没电灯,晚上就靠煤油灯照亮,灯芯一跳一跳的,把人影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想看电视得去村东头的发小家《西游记》一放,孙悟空的金箍棒刚亮出来,屋子里的小孩就嗷嗷叫,比过年还热闹。

1996年暑假,我七岁,迷上了武侠剧。每天下午两点半,电视台准时放《碧血剑》,袁承志的金蛇剑一出鞘,我就攥着拳头跟着紧张。可那年夏天的一个周二,我蔫了——那时候电视台有规矩,周二下午检修,屏幕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条纹,没节目。

那天格外热,太阳把院子里的地面晒得发白,知了在老槐树上叫得人头疼。爷爷奶奶去地里除草了,我吃完奶奶早上蒸的玉米面窝头,困得眼皮打架。屋里的炕连着灶台是热乎的,根本躺不住,我就把堂屋那张掉了漆的木桌放倒,铺上爷爷装化肥用的蛇皮袋,开着门通风,蜷在上面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进了屋。

不是奶奶的脚步声,也不是爷爷的,是很轻的、拖着脚的声音。我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只能在梦里“看见”——一个穿蓝布对襟褂子的老人,裤腿卷到膝盖,脚上是双黑布鞋,跟赵本山小品里的农民一个打扮。可他没有头,脖子那儿空荡荡的,就那么弯着腰,好像在看我。

梦里的我没觉得怕,就觉得奇怪:这人谁啊?大人不在家,他进来干啥?我想喊,嗓子像被堵住了,想动,身子像被捆住了。直到院门口传来奶奶的声音:“飞飞,醒了没?给你带了甜杆!”

我“腾”地坐起来,浑身的汗把蛇皮袋都浸湿了。屋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奶奶举着根甜杆走进来,笑着说:“咋睡出一头汗?做噩梦了?”我摇摇头,把梦里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抓起甜杆就啃,甜汁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凉丝丝的。

那天晚上,我被尿憋醒了。农村的厕所不在屋里,是院子西南角用砖头垒的,左边的大坑养着鸡和猪,右边的小坑才是茅厕,黑黢黢的,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

我拎着爷爷给我做的小马灯,哆哆嗦嗦地推开院门。刚走到厕所门口,就看见里面站着个黑影。

是个大人的影子,直挺挺地立着,没有头。

“啊——!”我手里的马灯“哐当”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屋里跑,嗓子喊得劈了叉,“爷爷!奶奶!有怪物!”

屋里的灯“突突”地亮了,奶奶披着衣服冲出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死死攥着她的衣襟,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厕所……厕所里有人!没头!”

奶奶拍着我的背,一个劲地说:“不怕不怕,爷爷去看看就没事了。”可我浑身抖得像筛糠,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爷爷在院子里的脚步声、呵斥声。

过了没一会儿,爷爷回来了,脸上的怒气消了不少,蹲下来摸我的头,粗糙的手掌蹭得我脸颊痒痒的:“没事了没事了。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

“是……是啥啊?”我哽咽着问。

奶奶叹了口气,说:“是你太爷爷。他知道咱回来了,来看看重孙子。”

爷爷装了袋旱烟,烟袋锅在煤油灯上亮了一下:“你太爷爷想看看你。怪我,回来这么久,还没带你去看看他。”

第二天一早,爷爷带我去村头的小卖店,买了黄纸、香和一挂小鞭炮。他把黄纸裁成方块,用铜钱压出印记,说这是给太爷爷的“钱”。然后领着我往南山走,山路坑坑洼洼的,长满了野草,爷爷走得稳,我跟在后面,时不时被石头绊倒,他就停下来等我,伸手拉我一把。

太爷爷的坟在南山的半山腰,没有墓碑,就一个小土堆,前面长着几丛野菊花。爷爷把黄纸点燃,火苗“噼啪”响,烟雾打着旋儿往上飘。他让我跪下,磕三个头,说:“爸,这是你重孙子,我带来看你了。”

回家的路上,爷爷才跟我说了太爷爷的事。

1943年,日本鬼子进村,太爷爷当时是村里的保长,为了护着村民藏起来的粮食,跟鬼子硬顶。被打了三枪,最后还被砍了头,尸体是乡亲们趁着夜色偷偷埋的,连个全尸都没留。“那时候你太爷爷才四十多,”爷爷的声音有点哑,“他最疼孩子,要是活着,见了你肯定得把你架在脖子上。”

我这才明白,梦里那个没头的老人,厕所里那个黑影,为什么穿着蓝布褂子——那是太爷爷生前常穿的衣裳。他不是来吓我的,是想看看这个从东北回来的重孙子,看看他用命护着的家,后来人丁兴旺的样子。

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半夜去院子里上厕所了。奶奶找了个小尿桶,放在屋里的角落,我宁愿憋着,也得等天亮了才敢出去。有时候晚上起夜,迷迷糊糊中总觉得窗户纸外面有个影子,弯着腰,好像在看屋里亮着的煤油灯,我就赶紧把头蒙进被子里,心里默念:太爷爷,我知道是你,你早点回去吧,我明天就去给你烧纸。

直到2005年我去县城读高中,每次回老家,晚上上厕所还得拉着爷爷陪我。他总是笑着骂我:“多大的小子了,还怕你太爷爷?他疼你还来不及呢。”可骂归骂,还是会披上衣服,拿着手电筒,站在厕所门口等我出来。

后来老家通了电,安了电灯,亮堂堂的,比煤油灯舒服多了。发小家的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碧血剑》早就不播了,可我总想起那个周二的下午,躺在放倒的桌子上,看见那个没头的老人弯腰看我的样子——他的蓝布褂子上,沾着南山的黄土,带着点野菊花的香。

爷爷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一代护着一代。太爷爷护着乡亲,爷爷护着我们,等我长大了,也得护着这个家。而那些走了的亲人,其实从没离开,他们就在风里,在雨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看着家里的灯火,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