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周清将院里的纷纷扰扰,暂时抛在了脑后。
对他而言,四合院只是个宿舍。
东方机械厂,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个年代,一份体面的工人身份,比什么都重要。
它意味着稳定的工资、定量的口粮,以及那份让人艳羡的社会地位。
周清换上那身洗得发白但依旧笔挺的蓝色工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整个人显得精神而利落。
他推开门,迎着清晨的微光,走出了四合院。
……
东方机械厂。
华京市排得上号的大厂。
巨大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处处都彰显着工业时代的力量与荣光。
刚一走进厂区,一股混杂着机油、铁屑和火热蒸汽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
耳边是机器的轰鸣,如同钢铁巨兽的心跳,震耳欲聋。
周清的眼神里,没有半分不适。
反而,有一丝久违的亲切。
这就是他熟悉的世界。
他拿着介绍信,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人事科,办完了所有手续。
最后,他被分到了三号车间,职位是钳工学徒。
车间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李。
李主任打量了周清一眼,看他身板清瘦,白白净净,不像个能吃苦的。
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你就是周清?”
“李主任好,我是周清。”周清不卑不亢地回答。
“嗯。”
李主任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领着他走进了嘈杂的车间。
车间里,几十台车床、铣床、钻床同时开动,火花四溅,声音震天。
工人们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李主任领着周清,来到一个角落。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坐在一台老旧的台钳前,慢悠悠地锉着一个零件。
“刘师傅,给你带了个新徒弟。”
李主任喊了一声。
刘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在周清身上扫了一圈。
那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
“就他?”
刘师傅撇了撇嘴,声音嘶哑。
“看着跟个大姑娘似的,能干得了咱们钳工的活儿?”
钳工,那可是纯粹的手上功夫,没力气,没耐性,根本干不来。
他带过的徒弟没有二十也有一打了,最烦的就是这种细皮嫩肉、眼高手低的年轻人。
李主任也有些尴尬,拍了拍周清的肩膀。
“刘师傅是我们车间技术最好的老师傅,你跟着他,好好学。”
“是,主任。”周清点头。
他又转向刘师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刘师傅好,我叫周清,以后请您多多指教。”
他的态度,客气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刘师傅“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得先磨磨这小子的性子。
他从旁边一堆废纸里,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丢在桌上。
“新来的,都得从规矩学起。”
“这是车间的《安全生产守则》,一共二十八条。”
“你,给我抄十遍。”
“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完,他便低下头,继续锉他的零件,再也不看周清一眼。
周围几个路过的年轻工人,听到这话,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抄规章制度,这是老师傅磨新人的老套路了。
枯燥,乏味,还特别耗时。
抄十遍,没个一天半天的功夫,根本下不来。
这是明摆着要给周清一个下马威。
周清看着桌上那本油腻腻的小册子,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的,刘师傅。”
他找了个空着的工位,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纸和笔。
那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沓干净的稿纸。
在这个大家都用铅笔头的年代,他这套装备,显得格外扎眼。
刘师傅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心里更是冷哼一声。
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周清却没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坐姿笔直,将稿纸铺平。
拧开笔帽,深吸一口气,落笔。
他没有用后世那种龙飞凤舞的行书。
而是选择了最工整、最标准的馆阁体。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力道均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字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方正,挺拔,充满了力量感。
他写得不快,但极其稳定。
钢笔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在这片充满机器轰鸣的嘈杂中,他这一方小小的角落,竟显得有几分奇异的宁静。
起初,没人注意他。
可渐渐的,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工人,无意中瞟了一眼。
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我……我的天……”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声音,吸引了旁边的人。
“咋了?”
“你看……你看那字!”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围在周清的工位旁,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笔下的稿纸。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这是手写的?”
“跟印刷出来的一样!”
“这哪是写字,这是画字啊!”
“乖乖,这手也太稳了!”
工人们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美。
周清的字,有一种超越了“好看”范畴的、严谨的工业之美。
那种精准,那种规整,正是他们这些搞机械的人,一生所追求的境界。
工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角落里的刘师傅。
“吵什么吵!都围在那干什么?活儿都干完了?”
刘师傅放下锉刀,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
他站起身,皱着眉走了过来。
“看什么呢……”
他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嘟囔着。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稿纸上时。
他整个人,瞬间就石化了。
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老花镜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篇字。
不,那不是字。
那是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士兵,是一块块精密咬合的齿轮!
每一个字的大小、间距,都仿佛用卡尺量过一般,分毫不差。
笔锋锐利,转折如刀。
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精气神!
刘师傅干了一辈子钳工,玩的就是一个“精”和“准”。
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能把字写到这个份上!
这得是多稳的手?
这得是多静的心?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清。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依旧坐得笔直,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刘师傅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之前对周清所有的偏见和轻视,在这一刻,被这手字,击得粉碎!
这小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他一把从周清手里抢过那张已经写了一半的稿纸,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这……这是你写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周清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是,刘师傅。”
“你……你练过?”
“以前上学的时候,跟着老师练过几天。”周清轻描淡写地回答。
练过几天?
刘师傅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要是只练了几天,那他们这些写了一辈子字的人,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稿纸上的一个词。
“这上面说,‘操作时,务必保证工件与卡盘同心’,你知道什么是同心吗?”
这是一个很基础的理论问题。
他想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只会写字的书呆子。
周清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同心,指的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圆的圆心在同一个位置。在车床操作中,就是要保证工件的旋转中心轴,与主轴的旋转中心轴,完全重合。”
“如果不同心,在高速旋转下,会产生离心力,轻则影响加工精度,重则导致工件飞出,造成严重的安全事故。”
他的回答,清晰,准确,逻辑严密。
比教科书上的定义,还要通俗易懂。
刘师傅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周清,眼神里,从最初的轻视,到震惊,再到现在的……惊艳!
这小子,不止手稳,脑子也清楚得很!
理论扎实,条理分明!
这哪里是个需要打磨的学徒?
这分明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让他抄写《安全守则》?
简直是暴殄天物!是犯罪!
刘师傅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火辣辣的烫。
他看着手里那张堪称艺术品的稿纸,再看看周清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而且走眼得离谱!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周围的工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刘师傅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师傅,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了。
足足过了半分钟。
刘师傅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举动。
他将那张稿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
然后,郑重其事地,揣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咳咳……那个……小周啊。”
“规矩嘛,记在心里就行了,不用抄了,不用抄了。”
他一把将桌上的纸和笔都收了起来。
“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走!”
“跟我来!”
刘师傅猛地一转身,大步朝着车间里那台最新、保养得最好的车床走去。
“我今天,亲自教你怎么开车床!”
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周清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工厂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已经稳稳地站住了。
而老师傅那双重新看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光芒。
那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的狂喜,更是一种找到了真正传人的期盼。
工厂里的路,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豁然开朗。
但这条路,究竟会通向何方?
是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技术大拿,还是会卷入更深层次的工厂风云?
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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