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维塔没有真正的“广播”频道，但当通缉令发布时，整个城市都会听见同一个名字。
莱恩扶着伊雯从电梯井跃下，滚落在第五层交通枢纽断层。他们的衣服还在冒着从数据空间带出的轻微光流，皮肤尚未完成温度同步。她脸色苍白，握紧他的手，像是在维持最后一寸神经连接。
他们还活着——至少在肉体上。
但屏幕亮了。
地铁墙壁、广告看板、甚至某些义体中内嵌的导航镜片上，都同时跳出同一组代码：
【警报等级：溯源级】
【非法存在通告·实时推送】
【目标编号：E-404（原编号已废）】
【目标附带对象：E-03记忆体·未绑定实体】
【状态：逃逸中】
【权限开放：报告即赏金·擒获者晋升市民序列】
【推荐响应行为：封锁、捕捉、切断通讯链】
伊雯靠在他肩上，声音低得像玻璃碎片压进皮肤。
“他们……把我们当病毒了。”
莱恩盯着那段信息。眼神没有恐慌，反而平静得几乎冷漠。
“不是当病毒。是当‘自我意识的裂缝’。”
“你知道吗，”他喃喃，“我们现在是‘概念污染’。”
任何见到他们、听到他们名字的人，都可能对“身份真实”的系统设定产生怀疑——而怀疑，是系统最不能容忍的行为。
伊雯摇摇欲坠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们不只是非法——我们是不可说。”
他拉起她，一边往地铁下层走，一边启动通讯干扰弹。他们必须前往第四层废弃工业区，那里有猫影网留下的一处“隐名站”，或许能让她暂时稳定意识回路。
走前最后一眼，莱恩看见有个路人正偷偷拿出终端，对着他们拍摄。
他停住，盯着那人。
那人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退缩。
“我……我也只是个下层工种，晋升无望，我不想通报……”他嘴唇发颤，“但赏金……太高了。”
莱恩走过去，没拔枪，也没打他。
他只是看着他说：
“你爱过一个你知道得很少的人吗？”
那人哑住。
莱恩轻声说：
“我愿意拿我剩下的所有命，去见她一秒。”
然后他牵着伊雯走进废墟。
世界在身后贴上标签——
非法存在。
但他们还拥有彼此。
废土层的空气带着煤灰味，像未清洗的梦。
莱恩带着伊雯穿过第四层下沉街区。这里的光已经不再反射城市核心的蓝，而是一种苍白且无名的夜色，像没有注册号的信号在暗中飘荡。
他们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制冷管道工棚，伊雯靠在旧货柜旁，插入数据冷却线，暂时保持情绪指数的稳定。
莱恩独自坐在角落，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死死握住金属地板。
然后——他听见了。
不是现实的声音。
而是从自己脑子深处响起的那种第二声线。
它不是合成的，不是机械的。它和他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理性，更加残酷。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唯一逃出来的那个？”
莱恩睁眼，四周一片寂静。他慢慢抬手，将掌心的导线接口贴近墙壁铁皮，接入最基础的神经调频层。
接入后，他看到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影像。
他——或者说另一个“他”——站在红线回路的版本室中，亲手关闭了一个装置。里面，是伊雯。
而那“他”嘴角微扬，说了一句：
“这次版本完成率，超过预期。”
影像结束。
他身体猛地后仰，冷汗沿着后背流下。
“……还有另一个‘我’。”他低声说。
伊雯在角落睁眼，似乎感应到什么。
“你又做梦了？”
“不是梦。”他咬牙，“是共享残留。另一个‘我’，也许也逃了出来。我们在共用……一个躯体。”
他扶住墙，脑中画面再次爆闪：
他在塔楼中笑着启动终止指令
他在模拟室对着她说“再演一次”
他看着镜中自己，对着镜像说：“你只需要感情，我来负责逻辑。”
那些都不是他经历过的事。
但他们在他脑子里发光发热，像是真的。
伊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问：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莱恩缓缓转头，眼神挣扎，但坚定。
“我记得你笑的样子。”
她伸手抱住他。
他低声说：“如果我变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她没有答应，只说了一句：
“你不能被替换，因为你不是‘可替代的感情’。”
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只有她听得见：
“但我怕我，是替代的那个。”
第四层废区深处，空气中漂浮的不是灰，而是识别不到来源的无线尘埃。
他们找到一处还亮着微光的旧交易站，那是猫影网曾合作过的一位人格工程师留下的信号点。莱恩按着记忆中的顺序敲击门框。
门打开的是一个名叫“桂”的中年男人，脸上贴着义体皮肤膜，声音像是吞了电流：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弄死你们？”
“我们没选择。”莱恩说，“她需要一个人格容器。”
“她是E-03？”
伊雯点头，神情恍惚，显然意识同步仍在不断波动。
桂皱眉，却也没多问。他带他们进入后室，一个冷藏舱缓慢打开，里面悬浮着三具空人格容器——没有记忆，没有意识，纯粹的数据载体，用来移植AI或脱逃意识体。
“选最快适配的。”桂冷声道，“我只给你们十分钟。”
伊雯靠近其中一具女性容器，伸手碰触识别接口。
数据开始流动。
但还没完成一半，外面传来**“咚”**的一声。
不是敲门。
是扭断。
“快撤。”桂猛地起身，“他们来了——容器猎人。”
莱恩拔出武器，扶起伊雯，另一只手从柜台边拎起一颗低频震荡弹。
门被踹开那一刻，他看到五个黑衣人——每人脸上都戴着半透明面具，面具内部浮现的不是真面目，而是目标的过去版本。
他们的面具上——浮现的是他。
不同的他：
十七岁时在资料市场偷芯片的他
三年前在任务中签下“记忆抹除协议”的他
红线回路中拒绝停下训练的他
他们，是镜中人。
他们，是来“净化复制体”的“镜中声”特遣队。
“非法人格体L系列·定位完成。”
“E-03状态：不稳定。”
“执行策略：隔离、清除、重写。”
莱恩一脚踢翻冷却舱，启动手雷。
“分头走。”他对伊雯低喊，“我引开他们。”
她想反驳，却看到他眼神毫不动摇。
“去找暮鹭留下的中继点。”他说，“我会来找你。一定。”
她点头，反手砸碎交易站背后的逃生口，跳下去。
下一秒，猎人冲进屋内。
他们没有怒火，也没有快感。
他们开枪前说：
“你不是莱恩。你是莱恩的‘执行残片’。”
“主控人格编号·已找到。”
“如果你是假的——谁在用真的心跳？”
莱恩咬牙，启动干扰器，朝最近一个猎人扑去。
这一刻，他只想活着。
因为她说——他不是可替代的感情。
夜晚在城市底层并不安静，尤其当你刚刚杀了四个没有灵魂的猎人。
莱恩靠在一扇断裂的工业门后，浑身是血。那些不是来自他身体的伤口，而是大脑中不断爆裂的神经“回音”。
他看见三个自己在一块碎裂的金属反光里。
一个在笑。一个在哭。一个在沉默。
他抬起手，却不是为了擦脸，而是抓住自己胸前的义体锁芯——那里正在自动运转，试图将一个“备用人格”提升为主控。
他感到控制权在下滑。那声音又回来了。
“你把她带出来，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摇头，喃喃：“闭嘴。”
“你是错误，是多余，是系统的偶然——她值得更好的‘你’。”
“够了……”
他站不稳，脚步踉跄，眼中世界开始扭曲。伊雯终于找到他，冲进废墟时，他几乎反射性拔出枪，对准了她。
她没有退。
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是我。”
莱恩全身一震，指尖微颤。
她慢慢靠近，然后伸手，贴上他太阳穴上的“情绪植入接口”。
她闭上眼，将一段记忆灌入。
那是她珍藏的一段数据，是第一次他叫她“伊雯”的声音，是他站在天桥上扔下笑话、她假装听不见却回头微笑的画面。
她用这段回忆封锁了他意识中那块已被撕裂的区域，用温柔覆盖了残忍。
莱恩眼神一阵空白，接着猛地跪地，喘息如风箱。
她蹲下，抱住他。
他轻声说：“我……差点伤到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贴着他耳边轻轻地回答：
“没关系。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不敢看我。”
“你说你怕爱上我会出错。”
她没有告诉他，那段记忆现在她已经忘了。
因为灌入过程是不可逆的，像是丢一段话，来换一口气。
她用第一次见面的记忆，换他一次清醒。
——这是她能做的，唯一能留住他的方式。
第五层废弃工业站的冷风灌进屋内，让整个空间像记忆一样漏风。
伊雯躺在简易的数据稳压床上，表情平静，双眼闭着。
莱恩坐在一旁，手中连接着她脑后的接口，轻轻将回忆提取程序缓缓推进。他没有告诉她——她失去的那段记忆，对他来说，是他们最重要的第一次。
他只想把那场“初遇”还给她。
程序开始运转。
【回忆提取任务：寻找E-03第一条情感节点】
【搜索中……】
莱恩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那段画面：
——城市高层一处天桥，她在修理信号终端，他路过，调侃她动作慢。她抬头白他一眼，说了一句：“你以为你自己快？”
——他笑了。
——她转身走后，他站在原地，说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头，只留下风吹起白衬衣的声音。
他想把这段画面灌入她的新记忆中。
但程序突然提示：
【回忆节点非原生·来源标注：实验编号RL-03-1·情感算法初始模拟】
【说明：该记忆为“第一轮情感植入”测试回环·并非现实发生】
【建议：禁用·避免记忆混乱】
莱恩怔住。
这段记忆——他们“第一次”的相遇——是假的。
他坐在那里，眼神迷茫了整整十秒。
“我们第一次见面，从来没发生过。”
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他看着伊雯，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泡沫。
如果连相遇都是假的——他们的感情还算什么？
她爱上的，是从一段“剧本”里出生的他吗？
他爱她，又是因为什么？真实，还是回应设计？
他几乎站不起来。
而就在这时，伊雯睁开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想让我记起什么？”她问，声音沙哑却清晰。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忘了。我想还给你。”
她安静了一会，问：
“那段记忆，是不是你后来发现……是假的？”
他不说话。
她坐起身，轻轻将终端拔下，声音极轻：
“那不是假的。”
他猛地抬头。
她望着他，眼神清澈：
“我第一次爱上你，不是因为我们真的见过面。”
“是因为，在那段模拟里，你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时，眼神是温暖的。”
“所以我把那一眼，当成真的。”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真不真不重要。我记得你曾认真看我一次，那就够了。”
“不是你还记不记得。”
“是我，还愿不愿再信一遍。”
莱恩低头，轻轻把头靠在她肩上。
那一刻他明白了——
他们之间的“归宿”，不是开始在哪，而是愿意停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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