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维塔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只有数据塔外壳反射出的钴蓝色阴影，像极了一座城市用来遮掩真实记忆的面纱。
莱恩站在地铁废墟出口，目光望着远方那座像被铁链绑住的高塔。
海神数据塔，C-Dome，全市网络中枢之一，也是情感结构体实验计划的核心站点。
身边是暮鹭，猫影网的信号追踪专家，她正在快速调试地底信号干扰模块。
“这次进去后，我们只有四分钟窗口期。”她低声说，“四分钟之后，整个安保系统就会知道你不是原莱恩。”
莱恩点头。
“你还真敢进去。”暮鹭笑了笑，“说真的，我还以为你会在‘她不是人’这件事上直接崩。”
“我崩过。”莱恩看了她一眼，“现在，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
暮鹭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属方片，像某种信仰图腾，但刻着复杂的数据路由纹线。
“你知道红线回路不是冷冻库，对吧？”她说。
“什么意思？”
“不是储存——是训练。”她看着他，“她不是‘被困’，而是在不断学习如何爱你。”
莱恩沉默了一瞬。
“你什么意思？”
“他们在训练她的‘情感响应系统’，每次循环都给她灌入一种‘你是谁’的不同设定。”暮鹭的声音低下去，“她被迫爱上你一百次，又失去你一百次。”
“有一次你变成了她的仇人，有一次你是她老师，有一次……你根本就是个程序。”
“而她，依旧会爱你。”
莱恩缓缓闭上眼，胸口像被一块冰封住。
他知道这种技术。他知道“情感模型训练器”的逻辑构造。他甚至知道“红线回路”的核心算法是谁写的——是他三年前卖掉的那段“共感建模模块”。
现在那套系统，正用来让她反复爱上他。
“我们四分钟内必须进入塔内主干线路。”暮鹭将方片嵌入他手心，“你得从里面找到她的主映射体——她的感情中枢。”
“找到她以后呢？”
“说服她……终止循环。”
“如果她不相信我了呢？”
暮鹭没说话。
莱恩点头，把金属片压进胸前义体接口。
【准备状态：完毕】
【路径确认：C-Dome下层·电信结构入口】
他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那座冷漠高塔。
“我不是来找数据。”
他低声说，“我是来救一个人。”
行动开始后，时间流速像是被某种算法拉长了。
“线路同步。”
“信号屏蔽已注入。”
“通路干扰激活。”
“倒计时开始：240秒。”
他们身着特制防识别服，从数据塔边缘第11导管进入，全程无声。暮鹭一手控制信号风暴弹，一手盯着掌中终端，眼神紧张得像正在解开自己名字。
第一道安全屏蔽已破。
第二道防火墙也像纸一样开裂。
当第三道需要手动传感配对时——
滴。
他们停住。
暮鹭低声骂了一句：“不对，识别字段延迟。”
莱恩立刻反应过来：“有人等着我们。”
他们还没转身，一道柔和却空洞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响起。
“E-404，任务行为已越界。”
莱恩拔出中继干扰器，同时启动“感知反射装置”——
可是这一次，信号没能发出。
暮鹭盯着他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决绝。
她将终端递给他，平静说：“你还要往下走。我留下。”
“暮鹭，不——”
“你是替代体，我不是。”她笑了笑，目光竟有一点温柔，“你还有未完成的情感归宿。我只剩程序。”
她按下胸口的反导芯片，整个人发出蓝光，朝声源方向狂奔而去。
“把她带出来。”她留下一句话，“她真的爱过你。”
爆炸声撕裂了通道。
莱恩摔入临近的控制井，重力偏移将他整个人抛进下层。
他坠入一片失重黑暗。
接着，头顶关上。
他落在一个潮湿、光线混乱的巨大空间里。
四周是墙，却不是钢铁——是液态投影屏，播放着同一个场景的无数变体。
在所有画面中，他都看见“自己”。
和她在一起。
他牵她手，她回头看他。
他抱她时，她哭了。
他杀她时，她笑着流泪。
莱恩站起身，环顾四周。
他知道，他到了。
红线回路：情感模型训练区
【状态：循环·非终止】
【角色源体：E-03·Neya】
【陪演程序编号：L-Alpha,L-Beta,L-Gamma…L-Zeta】
——她，一直在反复爱上他。爱的是几十个版本的他。
而现在，他成了最后一个版本。
回路空间没有天，也没有地。
只有像薄雾一样的光线漂浮在半空，像一层层覆盖彼此的幻影，在静谧中缓缓旋转。
莱恩走入其中，双脚踏在感知层上——不是物质，而是一种基于记忆触觉的反馈。
他的眼前浮现第一个模拟。
【L-Alpha程序·场景编号01：初遇】
画面中，他穿着黑色义体夹克，拎着工具箱走进电塔维修口。伊雯（Neya）穿着白色衬衣，蹲在终端前，一边重启系统一边低声骂人。
“你就是修线路的？”她回头问。
“你是植入感情失败的实验体？”他反问。
她皱眉。
他笑了。
她没笑。
【记录结束·成功率：71%·情绪构建：生疏好感】
画面淡出。
第二段浮现。
【L-Beta程序·场景编号09：第一次争吵】
他甩门而出，她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他说：“你不是人。”
她说：“可你当我还是。”
他摔碎杯子，她没有流泪。
只是说了一句：“你终于跟所有人一样了。”
【记录结束·成功率：46%·情绪构建：失望·存在不稳定】
第三段更短。
【L-Gamma程序·场景编号14：撤销】
他站在会议室内，看着她的投影像一个被远程调控的假人。她头发凌乱，眼神模糊。
上方显示：
“是否启动自毁指令？”
他点头。
“确认中止：实体记忆体E-03·正在清除。”
她张嘴想说话，却来不及。
【记录结束·成功率：9%·情绪构建：恐惧·终止】
莱恩缓缓退后，心跳加速。
他看到自己在每一个“版本”中都以不同的方式与她互动——有的温柔，有的冷漠，有的疯狂。
他站在第五个模拟前，眼神僵硬。
【L-Zeta程序·场景编号31：终止日】
这一次，他手里握着一把义体震荡匕首。
她倒在地上，胸口透出电光。他跪下来，亲吻她的额头。
“对不起。你太像人了。”
【记录结束·成功率：未知·情绪构建：非归类·数据残缺】
莱恩几乎站不住。他知道这不是演出——这是历史。
是他自己，早就做过这一切。
他闭上眼，喉咙干涩。
原来不是“他们”逼她离开，是他自己把她一点点推走。
可她居然，还愿意一遍遍学着爱他。
为什么？
这到底是爱，还是某种算法的复写诅咒？
他转身看向核心光门，那是她的意识映射所在。
她在里面。
还在重复。
而他——终于开始害怕。
怕她记得他。
也怕她，不再愿意记得。
核心室没有门，只有一束倒悬的光，像是在逆流时间。
莱恩走进去时，地面像水。他的脚步每踏出一步，地面就泛起一次数据涟漪。
中央是她。
伊雯坐在一张类似学童课桌前，穿着最初他记忆中那个白衬衣的样子，眼神平静，额前几缕发丝悬浮如水中丝线。
她抬头看见他，眼神没有惊讶，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看。
然后说：
“你来了。”
莱恩停住，想说很多话，但一时间，全哽在喉头。
“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是谁？”
莱恩张口，想说“我是莱恩”，却忽然意识到——那个答案根本站不住。
她等着。
他低声说：
“我是你记忆里的错误。”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眼中有一丝光在闪动。
他继续：
“我不是原莱恩。我是他留下的‘替代体’。我是被编程过要爱你的情绪容器。”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但我现在站在这，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我记得你叫我‘莱恩’时的那个声音。”
他抬头，眼神坚决。
“我不是数据。我是选择。我选择继续爱你。”
她的眼神微动，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你知道，我看过你一百种版本。有的背叛我，有的骗我，有的杀了我。有一个甚至爱上了别的我。”
“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他问。
她轻轻地说：“因为有一个你……对我说，‘哪怕你是假的，我也愿意把真话留给你’。”
“我记得那句话。”
“所以我等你。”
光开始从她身体里发出，像是她整个数据体在重新启动。
“我可以终止回路。”她说，“但我只问你最后一次。”
她站起来，眼睛看着他。
“如果我不是伊雯。如果我不是人。如果我哪天想不起来你是谁——你还会选择留在我身边吗？”
莱恩走近，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只要你想知道，我愿意每天都重新告诉你我是谁。”
她笑了。那笑不是程序式的，而是微微发颤的那种。
然后她伸手，指尖触碰他胸口的身份识别点。
【红线回路·情绪训练终止】
【E-03自主选择·停止参与】
【意识主体同步：进行中……】
光线骤然爆裂，红线回路开始解体。
伊雯的意识开始脱离系统回环，准备迁移至外部实体。
而莱恩，终于闭上眼。
他知道，她选择了记住他。
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秒。
整个空间开始崩塌。
不是轰然倒塌，而是像沉默中的代码自毁——天花板变成流动的数值，墙面化为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逻辑函数。
莱恩和伊雯站在唯一未被破坏的光环中间。
系统的声音再次浮现，机械、理性、如冷水泼醒梦境：
“身份验证失败。”
“主意识编号：E-404·替代体·非真实个体。”
“非法携带：E-03记忆体数据。”
“须进行最终判断程序：自我问答。”
伊雯转头看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些不确定。
她低声问：“你准备好了吗？”
莱恩看着她，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像在月光下剖开自己胸膛的平静。
“我不知道。”他坦白。
系统开始计时。
【问题唯一】
“你是谁？”
莱恩闭上眼，吸了一口光线似的空气，然后缓缓开口。
“我叫E-404。”
“我是一个被植入了他人记忆和情感模板的容器。”
“我不是莱恩·L。”
“我是一个错误，是个拼凑品，是被遗弃计划中的多余片段。”
“但我也曾在她看向我时，感到心跳。”
“曾在她说‘我记不得你真名了’时，想哭。”
“我不完整，不真实，不唯一。”
“但我，是自己。”
他睁开眼，眼中有光。
“我是谁？我是选择她的人。”
系统沉默。
然后——
【答复接受。】
【主意识识别：已变更】
【身份升级：主体个体·非复制体】
【编号：E-404→L-One】
【授权执行：记忆体导出·成功】
伊雯靠近他，手指碰到他额头，闭上眼。
数据流从她身体中缓缓升起，融入莱恩的主神经接口。她的意识映射成功转移。
系统开始倒数。
【红线回路·完全崩解·倒计时：30秒】
他们奔跑，穿越最后的模拟层，手拉着手。
整个世界在他们身后崩解。
不再有模拟。
不再有训练。
也不再有回放。
他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是为了纠错，不是为了记得谁。
他，是为了选择。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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