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训练场边的白杨树,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树影时,李泽成已经在队列里站了整十分钟。
“四小时军姿定型,这是给示范方阵挑苗子。”马班长抱着秒表绕着队列转圈,作训鞋跟敲得地面咚咚响,“能撑过半小时的,算你有把子力气;撑过两小时的,算你有点兵样;能站满四小时的——”他突然停在李泽成面前,目光像把刀,“我马占林亲自给你打报告,报团里当标兵。”
队列里响起抽气声。
三排的王大志最先抖了抖腿,他昨天五公里跑岔了气,此刻额头的汗正顺着帽檐往下滴,砸在作训服前襟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李泽成能听见右边许三多的呼吸声,那孩子紧张得喉咙发紧,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细微的颤音。
“开始计时。”马班长的秒表“咔嗒”一声。
李泽成的后颈很快沁出薄汗。
地下拳场的擂台是水泥地,夏天晒得发烫,冬天冻得人骨头疼,但此刻的军姿比那更熬人——拳场里挨揍时还能绷紧肌肉硬扛,现在却要把每块肌肉都调到最精准的角度,像被钉在空气里的标枪。
十分钟过去,王大志的膝盖开始打晃。
十五分钟,二排的张海洋右手小指偷偷蜷了蜷,被马班长眼尖瞅见,当场喝令出列:“去沙坑做二十个俯卧撑,做完接着站!”张海洋涨红着脸跑向沙坑,带起的风掀起李泽成的帽檐,又很快落回原处。
半小时的时候,队列里已经少了七个人。
许三多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可他的作训裤膝盖处洇出两片湿痕——李泽成知道,那是汗水顺着大腿往下淌,在裤管里积久了渗出来的。
他自己的汗水正顺着后颈流进衣领,像条冰凉的小蛇沿着脊椎往下钻。
双腿从麻到胀,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但他记得史今说的“刀背要磨瓷实”,更记得高城批注里的“眼里有火”。
“蜂!蜂!”许三多突然小声惊呼。
李泽成的睫毛动了动。
一只土黄色的野蜂正绕着他的鼻尖打转,翅膀振动的嗡嗡声近得刺耳。
他能感觉到蜂腹上细密的绒毛扫过皮肤,甚至能看清复眼里自己缩小的倒影——那是张绷紧的脸,汗水在眉骨处聚成水珠,正摇摇欲坠。
“动啊!”王大志在沙坑边吼了一嗓子,俯卧撑做到一半的张海洋也直起腰。
马班长的秒表悬在半空,连秒针走动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李泽成的瞳孔微微收缩。
地下拳场的打手们总爱用蜂蛰的法子逼他服软——把他按在椅子上,往脸上涂蜂蜜,看野蜂在眼前飞。
那时候他咬着牙不动,因为动一下就是十记鞭腿;现在他更不能动,因为这是钢七连的队列,是要代表全连站在团部面前的示范方阵。
野蜂在他鼻尖停了三秒。
李泽成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感觉到汗水顺着下巴砸在衣领上的重量,甚至能数清蜂足上沾着的三粒花粉。
然后那小东西振了振翅膀,嗡地飞向白杨树。
“继续计时。”马班长的声音有点发哑。
李泽成的余光瞥见斜后方闪过一道身影。
高城穿着常服,手里夹着个文件夹,正站在训练场边的香樟树下。
他原本皱着的眉梢微微松开,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两下——那是李泽成在战术训练时见过的动作,通常意味着“这小子有点意思”。
两小时的时候,队列里只剩李泽成和许三多。
许三多的嘴唇已经发白,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拼命咽口水。
李泽成的右腿肌肉开始抽搐,他悄悄调整了下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五米外的白杨树树疤上——那树疤形状像陈强常戴的银十字架,是他在拳场被打晕前最后看到的东西。
“时间到。”马班长的秒表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时,李泽成的手表显示正好四小时零三分。
许三多“咚”地坐在地上,抱着腿直喘气:“泽成哥,你腿不麻吗?”
李泽成弯腰拉他起来,掌心触到许三多作训裤上的湿痕,突然想起陈强替他挡拳头时,后背渗出的血也是这样慢慢洇开的。“以前在拳场,挨打的时候不能动。”他拍了拍许三多的肩,“现在站着不动算什么?”
许三多抬头看他,眼里有光在晃。
深夜熄灯后,李泽成正借着月光擦作训鞋,史今抱着个铁盒摸进宿舍。“听说今天那蜂飞了半小时?”班长把铁盒往桌上一放,里面传出金属碰撞的轻响,“我来查查,到底是真稳还是硬撑。”
铁盒里是半盒弹壳。
史今蹲在李泽成脚边,捡起枚56式弹壳敲了敲地面——“当啷”,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
李泽成闭着眼站得笔直,呼吸依然均匀得像钟摆。
史今又敲了枚带锈的81式弹壳,接着是枚带凹痕的95式弹壳,金属撞击声越来越密,像急雨打在铁皮屋顶。
“行啊你。”史今最后把弹壳倒回铁盒,声音里带着笑,“当年我当新兵时,听见枪响都得抖三抖。”他拍了拍李泽成的小腿,“明天去连部领胸牌,团里定了示范方阵名单。”
“我?”李泽成的手顿在鞋面上。
“钢七连第一个从列兵直接入选的新兵。”史今从口袋里摸出枚银色胸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高连长说,这胸牌不是给站得最直的,是给站得最明白的。”
李泽成接过胸牌,金属边缘硌得手掌生疼。
他想起暴雨里踢正步时泥点打在脸上的疼,想起高城批注里“趁热打”的疼,想起陈强照片上那道被雨水晕开的折痕——原来有些疼,真的能把人淬成钢。
预演前一天傍晚,李泽成在器材室搬马扎时,看见王大志蹲在墙角揉太阳穴。
那小子的脸白得像张纸,额角的汗顺着发梢往下滴,作训服后背洇出老大一片湿痕。“没事。”王大志见他看过来,勉强扯出个笑,“可能...可能昨晚着凉了。”
李泽成没说话,把怀里的马扎多分了一半给他。
风从窗户吹进来,掀起桌上的示范方阵名单,最后一页的名字被吹得哗哗响。
他突然想起高城说的“刀背要磨瓷实”,可有些事,磨得再瓷实,该来的风雨还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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