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训场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白时,李泽成已经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站了半小时。
他能感觉到背后二十七个兄弟的目光,像二十七条细绳子,捆在他肩胛骨之间——那是示范方阵的基准点,是整支队伍的呼吸频率。
“脚尖下压十五度!”马班长的钢卷尺“啪”地拍在他脚边,“我昨天怎么教的?
阅兵式上,你的脚尖要能削苹果皮。“
李泽成没动。
他盯着地面砖缝里的蚂蚁,让后脚跟像钉子般楔进水泥,膝盖绷得发疼。
地下拳场的擂台也硬,但那是血肉撞钢铁的疼;这儿的疼不一样,像有人拿细砂纸在磨骨头,磨着磨着就渗进骨髓里,成了种烫人的坚持。
“收!”马班长突然吼了一嗓子。
李泽成跟着队伍踢腿,风擦过裤缝的声音像刀割。
他听见右边列兵小周的鞋跟磕在地上,那声“咔嗒”比别人慢半拍——这半拍要是搁在阅兵式上,就是整支方阵的错步。
晚饭后,他蹲在洗漱台前揉膝盖。
许三多端着搪瓷缸凑过来,缸里的绿豆汤晃得像片小湖:“泽成哥,我数了,你今天加练了一百二十次正步。”
“数错了。”李泽成扯下训练服,后背上的汗碱像地图,“一百二十五次。
最后五次摆臂高度差两厘米,得补回来。“他摸出兜里的旧照片,陈强咧着嘴的脸被汗水泡得发软,背面的字却依然刺目:”活着,就活出个样子。“
月光爬上晾衣绳时,班里的呼噜声已经连成一片。
李泽成闭着眼躺在床上,想象自己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柏油路上。
他能看见自己的右手臂抬到下颌位置,左手自然下垂,拇指扣着裤缝;能听见踢腿时裤脚带起的风声,像拳场里观众的呐喊,却比那更纯粹,更烫。
“哒。”
他猛地睁眼。
上铺的王大锤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响。
李泽成摸黑摸到枕头下的正步鞋,鞋尖磨出的毛边扎着掌心——这是他的标尺,比马班长的钢卷尺更亲。
合练那天的太阳特别毒。
李泽成能感觉到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把作训服黏在背上。
领队张排长的白手套在阳光里晃眼,他喊“正步走”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一、二、三——”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张排长的喊号声突然卡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李泽成余光瞥见他踉跄两步,右手扶住腰间的指挥刀,脸色白得像新刷的墙。
“稳住!”马班长的哨子炸响,但方阵已经乱了。
左边的小周踢腿慢了半拍,右边的王大锤为了跟上猛地提胯,带得整个第二排都晃了。
李泽成的太阳穴突突跳——这是拳场里被围殴时的感觉,得在混乱里找出那个能定乾坤的点。
他的右膝微微加了把劲,原本七十五厘米的步幅缩短两厘米;摆臂时大臂多送了三分力,带动空气的声音比平时重了半拍。
前排的士兵们像被线牵着的木偶,跟着他的节奏调整。
三步,仅仅三步,踢腿声重新整合成一片,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
张排长扶着指挥刀站定,额角的汗滴砸在帽檐上。
马班长冲过来时,李泽成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刚才那三步的步幅误差,应该不超过一厘米。
“好小子。”马班长的巴掌拍在他后颈,比平时轻了些,“知道刚才像什么吗?
铁流里的一根针,扎在哪儿,哪儿就整整齐齐。“
雨是在第二天午后下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泥点糊满作训服。
马班长抱着哨子站在屋檐下,声音混着雷声:“继续练!
阅兵式可不管下不下雨!“
小周缩了缩脖子:“班长,这泥地......”
“泥地怎么了?”马班长把哨子往嘴里一塞,“当年我在老山前线,猫耳洞泡在泥里,枪栓都生锈了,不照样把敌人打回去?”他扫过队列,目光在李泽成脸上顿住,“有本事的,就把泥地踩成柏油路!”
李泽成第一个迈出腿。
泥水溅到护膝上,他能感觉到沙粒磨着膝盖,像拳套里进了碎石子。
摆臂时雨水灌进袖管,凉得刺骨,但他的大臂依然抬得端平,肘弯的角度分毫不差。
“踢腿!”
“落地!”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齐整。
有人绊了一跤,骂骂咧咧爬起来;有人的正步鞋陷进泥里,光脚继续踢。
雨幕里,二十八个身影像二十八根钉子,往泥地里扎,往天里拔。
收操时,李泽成的作训裤膝盖处破了个洞,血混着泥水往下淌。
许三多举着云南白药气雾剂冲过来,手直抖:“泽成哥你......”
“小伤。”李泽成扯下一片草叶擦血,看见马班长站在雨里,手里的笔记本湿了大半,“当年在拳场,断过三根肋骨都没哼声。”他忽然笑了,“现在疼得痛快,这是兵的疼。”
史今是在熄灯后来的。
他揣着个牛皮纸袋,往李泽成床上一扔:“高连长让我带给你的。”
袋子里是一沓训练记录,每页都密密麻麻记着:“李泽成,正步摆臂高度误差0.3cm”“踢腿速度稳定值98%”“暴雨合练全程动作标准”......最后一页是高城的批注,字迹龙飞凤舞:“是块好钢,得趁热打。”
“他昨天看了你的训练录像。”史今蹲在床边,摸出包烟又塞回去,“说你这兵,眼里有火。”他拍了拍李泽成的肩,“别总想着当刀尖,刀背磨瓷实了,刀尖才扎得深。”
林晓芸来的时候,李泽成正在沙坑边加练。
她的雨靴沾着泥,摄像机镜头上蒙着层水雾。“我拍了你暴雨训练的样子。”她把伞往两人中间一撑,“泥水里踢正步的士兵,比我拍过的所有战地照片都震撼。”
李泽成没说话,继续踢腿。
沙粒打在腿上生疼,像陈强当年在拳场替他挡的那些拳头。
“你为什么这么拼?”林晓芸的声音轻得像雨丝。
他的动作顿了顿。
风掀起伞沿,吹得陈强的照片在口袋里窸窣响。“因为......”他盯着沙坑对面的白杨树,树叶上的水珠正往下掉,“因为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替我挡枪。”
林晓芸的摄像机轻轻一颤。
她看见李泽成的喉结动了动,像有团火在嗓子眼里烧,却始终没烧出声来。
深夜的哨声格外刺耳。
李泽成揉着发僵的膝盖爬起来,看见马班长站在走廊里,手里举着个秒表。“明天开始,加练军姿。”他的声音像块冰,“我要看看,你这根针,能在风里扎多久。”
李泽成摸黑套上作训服。
月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他的影子,又直又硬,像根枪刺。
他忽然想起林晓芸说的话——每个动作都在说话。
这次,他要让所有声音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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