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别墅后,林晚舟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
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眶红红的,还有泪痕。
我想帮她擦擦,但又感觉不合适。
我有感觉,她应该是有些话要跟我说的。
我倒了杯水,扯了张纸巾,递给她。
“谢谢。”
她接过我递来的水,微微抿了一口。
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秦宁,你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会失态吗?”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对于她,我乐于做一个倾听者。
很多事情,与其主动探寻,不如当事人主动开口。
我想,这也许也是一种被信赖的表现。
“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母亲是大学的教授,父亲是优秀的企业家。我从出生起,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被实现。我众星捧月的活着,直到我12岁那年。”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父亲出轨了,出轨的是我母亲最看重的学生。这件事情对我母亲的打击很大。她患上了抑郁症。她每天都不开心,却总是哄我开心。在那些父亲不回家的日子里,她总是担起一个好母亲的责任。”
“可是她骗了我,她告诉我,爸爸是爱我的。她和爸爸离婚后,让我跟着爸爸。可她自己却……我当初也恨过她,为什么她不选择带我走?”林晚舟已然开始了抽泣,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也有一些呼吸不过来,有些感同身受。
但我并没有言语,我知道,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静静的听着,做一个尽职的倾听者。
“可是……他们离婚一个月后,妈妈却……因为抑郁症……自杀了。那段时间,我在学校。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最后的话语,从林晚舟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来。
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气,也耗尽了所有维持体面的伪装。
没有预兆的。
“哇——!”
终于,她哭了出来。
她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那哭声太惨烈了。
请原谅我这么形容。
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自责和思念,都一次性哭出来。
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心被狠狠揪住,跟着她的每一次抽噎而紧缩。
感同身受是假的。
但那股纯粹的悲伤,像浪潮拍打过来,让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看着她蜷缩在那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无助地宣泄着积压了半生的风霜。
身体比脑子更快。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到了沙发边。
没有犹豫,没有权衡所谓的“合适”与否。
我只是遵循着心底最原始的冲动——靠近她,抱住她。
这只是一种本能,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的本能而已。
我弯下腰,伸出手臂。
试探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环住了她剧烈颤抖的肩膀。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哭声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我以为她会推开我。
但是,没有。
下一秒,她像是找到了唯一能攀附的浮木,整个人猛地向我怀里倒来。
她的额头重重抵在我的胸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T恤。
那汹涌的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更加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
“呜……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
她含糊不清地哭喊着,破碎的词语夹杂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我的手臂收紧了,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
她那么瘦,蜷缩在我胸前。
肩膀的骨头硌着我的手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她的颤抖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鼻涕,毫无顾忌地蹭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一只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哭泣的婴儿。
另一只手,迟疑了一下。
最终还是落在了她柔软的长发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
语言在此刻是苍白无力的。
任何安慰都显得虚伪和轻浮。
我能做的,仅仅是提供一个暂时的、可以依靠的港湾,让她在这场迟来的风暴里,不至于被彻底撕碎。
她在我怀里哭得昏天暗地,毫无形象可言。
眼泪、鼻涕、口水混合着,蹭湿了我胸前一大片。
她不管不顾,只是死死攥着我后背的衣服,指甲几乎要透过布料掐进我的皮肉里。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昂贵的吊灯洒下冰冷的光,照着两个同样寂寞的人。
照着我们相拥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模糊而孤寂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依旧紧紧靠在我怀里,额头抵着我的锁骨,呼吸急促而灼热地喷在我的颈窝。
又过了一会儿,连抽噎声也微弱了。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疲惫到极致的喘息。
身体软软地靠着我,只有那只攥着我后背衣服的手,还固执地抓着。
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咸涩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冷香。
她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头。
我微微松开了些手臂,给她空间。
她慢慢地从我怀里抬起头。
平日里清冷精致的五官,此刻被泪水浸泡得浮肿,眼睛红肿得像樱桃,鼻尖通红。
脸颊上全是泪痕和干涸的泪渍。
几缕被泪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狼狈不堪。
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滚落。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茫然,有些空洞。
仿佛刚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挣脱,还没完全清醒。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胸前那片被她眼泪鼻涕渲染过的T恤上。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那抹红晕,在她狼狈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和……生动。
“对……对不起……”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胸前的“惨状”。
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我……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这一刻的尴尬和羞赧,甚至盖过了她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悲伤。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前襟,又看了看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发里的鸵鸟模样。
心里那块一直揪紧的地方,忽然松了一下。
甚至,有点想笑。
不是嘲笑。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酸涩的柔软。
原来,高高在上的林晚舟,哭起来会这么狼狈。
弄脏了别人衣服也会像个小姑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
“没事。”
我开口,声音也有些哑,但尽量放得平缓。
“一件衣服而已。洗洗就好。”
她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剩下手足无措的窘迫。
“我……我赔你一件新的。”她闷闷地说,声音还是很小。
“真不用。”
“我不管,我要赔给你。”
她有些固执,又有些可爱。
我再次强调,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通红的鼻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哭出来……是不是好受点了?”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嗯。”一个单音节,带着浓浓的鼻音。
又是一阵沉默。
她慢慢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谢谢你……秦宁。”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躲闪。
而是直视着,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残留的悲伤,有未散的羞赧。
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谢我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谢谢你……没有推开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却飘向远处。
“也谢谢你……让我哭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还是有些颤抖。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压在心底……太久了。”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还有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信任:“是不是……很丢人?”
“不丢人。”
我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是人都会痛,会难过。哭出来,不丢人。憋着,才难受。”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你……很勇敢。”
勇敢?
林晚舟似乎被这个词触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反驳。
她只是又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个人……”
她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恨意。
“我父亲……和他娶的那个女人……现在,就在上京。”
“嗯,知道了。”
我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她的脸,“要不要……先去洗把脸?”
水声从一楼的卫生间里传来,持续了好一会。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映照着室内空旷的冷寂。
脚步声响起,很轻,带着点迟疑。
林晚舟走了出来。
她洗了脸,重新梳理了头发,将湿发拢在耳后。
水珠顺着她的额头和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让我有着无限遐想。
脸上那些泪痕和红肿被冷水压下去一些。
虽然眼睛依旧像熟透的桃子,鼻尖也还泛着红。
她依然美丽。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沙发边,但没有坐下。
“秦宁。”
她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王德发女儿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也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心。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
“我会管到底。”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不惜代价。”
我认为。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王德发事件的承诺。更像是一种宣言,对她自己,对她母亲,对那她段令人痛苦的过往。
我看着她。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工人王德发,更是为了那个在绝望中独自挣扎、最终没能等来救赎的、她深爱的母亲。
她在弥补,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弥补当年那个十二岁小女孩的无能为力。
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喉咙,带着酸涩的热度。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好。我陪你一起。”
这句话,没有经过任何修饰。
它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在她即将独自面对深渊时,想要并肩而行的冲动。
无论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刀山火海,无论结果最终是柳暗花明还是徒劳无功。
我确信,我爱上这个女人了。
林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谢……谢……”
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重量。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她的“谢谢”,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像刚才那样,拍拍她的背。
或者……擦掉那些滚烫的泪。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时。
林晚舟像是被什么惊醒,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尽全身力气般,抬起了头。
她飞快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再看向我时,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虽然依旧红肿。
却已经强行收敛了所有的脆弱,重新覆上了清冷。
那份刚刚流露出的依赖和柔软,已经消失不见。
她看着我悬在半空、显得有些尴尬的手,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态了。”我尴尬的说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悬着的手缓缓放下,插回裤兜里。
胸口那片被泪水浸湿的地方,似乎又凉了几分。
我真的搞不懂这个女人,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搞懂她。
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再面对此刻微妙的气氛。
“很晚了。”
她转过身,面向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孤寂的背影。
“你回去休息吧。”
“……好。”
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沉重。
回到属于我的那间客房。
我脱下那件被眼泪鼻涕蹂躏得不成样子的T恤,随手扔进洗衣篮。
胸口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她额头抵靠时的重量和滚烫的泪意。
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是的,我又想起了林晚舟。
她需要陪伴,却又拒绝靠近。
她渴望温暖,却又亲手推开。
矛盾得像一只竖起尖刺却又渴望拥抱的刺猬。
是啊,秦宁,你不过只是一个小保安,又有什么资格去陪伴她呢?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舟似乎完全投入到了王德发女儿的事情中。
她变得异常忙碌,早出晚归。
由于头上的伤,我也被她批准在家里休养,只是过几天要去在医院拆线。
那个在我怀里崩溃大哭、羞涩尴尬的林晚舟,仿佛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她不再提及那晚的失控,也绝口不提她父亲和那个女人。
甚至对我的态度,也恢复了客气,疏离。
仿佛我们之间那短暂的、撕心裂肺的靠近从未发生过。
直到第三天深夜。
我睡得晚了些,刚躺下没多久。
就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惊醒。
声音很轻,是从楼上书房方向传来的。
在寂静的别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晚舟?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起身,披上外套,轻轻走上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
透过门缝,我看到林晚舟坐在书桌后面,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资料和照片。
而她,正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林晚舟显然正在看这些东西。
她哭得很克制。
她的脆弱,再次在深夜里无处遁形。
我站在门外,手放在门把上,进退两难。
她曾说过,没有她的允许,我绝不能上楼。
进去?
会不会再次被她推开?
不进去?
听着她独自哭泣,于心何忍?
就在这时,林晚舟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
她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慌乱地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水,同时迅速地将桌上的日记本合上,照片也胡乱地拢在一起,试图掩盖。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谁?”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我。”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慌乱,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藏起桌上的东西,动作笨拙而仓促。
“你……你怎么还没睡?”
她强自镇定,但声音的沙哑和脸上的泪痕出卖了她。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扫过桌上合拢的日记本和那些照片,最后落在她狼狈的脸上。
“需要帮忙吗?”
我平静地问,声音尽量放得温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
林晚舟看着我,眼神复杂地闪烁着。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
但最终在对上我坦然的目光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眼底的防线,似乎在无声地瓦解。
她低下头,看着那本合上的日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硬壳封面。
过了好一会儿。
“能陪我说一会儿话吗?”
我走到书桌旁,没有坐下,只是靠在桌沿,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
“好。”
我轻声应道。
“我就在这儿。”
她似乎松了口气,身体不再绷得那么紧,但依旧低着头。
过了几分钟,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种茫然的痛苦:
“她日记里,写那些人骂她,说她笨得像猪,让她一个人去清理满是油污的、最危险的机器角落。做完了又挑错,扣她的绩效。”
“她不敢反抗,不敢告诉爸爸,怕爸爸担心,也怕丢了工作。她那么努力,只是想好好活着,赚钱给爸爸买件新衣服……”
林晚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愤怒:
“为什么……秦宁?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这么坏?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还能好好地活着?而我妈妈……王娟……她们……她们做错了什么?”
她的质问,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控诉和不解。
对此,我无言以对。
我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绝望和恨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我想说点什么,想安慰她,告诉她这世界不是只有黑暗,告诉她恶人终有报应。
但那些话,在此刻她血淋淋的伤口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在我手掌覆盖上去的瞬间,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想要抽回手掌。
但我没有松开,也没有用力,只是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
她挣扎的动作停住了。
僵硬了几秒钟后,那紧绷的手,在我的掌心里,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着,手掌覆盖着她的手。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
书桌上,王娟的照片安静地躺着,笑容干净。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
我的手覆盖着她的手,像一幅沉默而忧伤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