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外,出了城,往西走约莫十五里,是一片丘陵地带。
天寒地冻,早上刚出来没多久的太阳再次没入云层,风雪刮了起来,一座道观,在丘陵之中若隐若现,近到跟前,一座大门上挂了一个有些破烂的匾额,上面写着“安乐观”三个字。
赵煦从马上下来,一脚踩在积雪里,便是踏出了一个深度快要达到膝盖的雪坑。
“官家,雪这么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雪大才好,雪大才能掩人耳目!”赵煦将马拴在大门前的一棵枯树上,“童贯,你带路,朕要见李宪。注意,不要引起其他宦官的注意。”
“奴婢遵命!”
直到现在,童贯才知道赵煦来安乐观原来是为了见李宪。对于这个名字,童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元祐更化之前,李宪可是自己的师父。若不是李宪,恐怕自己都不可能成为当今天子的近侍。
当然,朝廷纷争,当今官家登基,元祐更化之后,李宪就被太皇太后等人逐出了朝廷。好在,李宪曾是神宗皇帝的近侍,且本身又是年老,便留在了安乐观安享晚年。
只是不知道,官家今日来见李宪所为何事。
童贯虽然有疑惑,但却并没有做过多的猜测,自从三日之前,官家亲手格杀潘律后,他就知道,如今的官家,已不是寻常人了。
身为近侍,童贯能做的,那就是对官家绝对忠诚,不论何时,都不可妄自揣测官家心意,否则极有可能惹祸上身,这也是李宪曾经教导过的。
很快,童贯就将赵煦带进了安乐观的大门,穿过几处厅堂,折过几处走廊,一行人便来到了一处小屋子前。
“师父!”童贯敲了两下屋门,轻声呼唤着,“徒儿来看你了!”
吱呀——
屋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面容沧桑,但看上去颇有精神的老者。他身着大氅,约莫五十岁左右,不过他的头发全白,任由其披散着,给人一种异常的苍老感觉。
即便如此,他的两只眼睛也依旧像鹰隼一般锐利,仿若能洞悉人心,只是瞥了个眼神,就将扫视完赵煦一行三人。随即,老者就将目光定格在了赵煦的身上。
“师父……”
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童贯的师父李宪。
童贯想上前介绍赵煦的身份,却被李宪抬手打断,然后他就见到李宪,伸出干枯瘦弱的双手在赵煦的面庞抚摸着。
“像,太像了!”
李宪发出嘶哑的声音,似是有些哽咽,锐利的眸光,此刻也变得异常温柔起来,刚刚还能够洞察人心的双眼已是逐渐浑浊。
赵煦是宋神宗赵顼的第六子,容貌与赵顼有着极高的相似度,甚至可用神似描述。
李宪望着赵煦的面容,不由得一阵感慨,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神宗皇帝在位的时候,那十八年间,熙宁变法、元丰改制,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而今依旧历历在目。
赵煦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李宪,脑海里一阵记忆涌现,那是七年前,一个中年宦官,拉着他的手,缓步走向朝堂的最首位。
中年宦官就是李宪,再往前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还算真切,日常玩乐、学习宫廷礼仪等诸多事情上,都有他的身影。
换句话说,赵煦是李宪看着长大的,是李宪在照顾着赵煦的童年时期。
故而,赵煦对李宪非常熟悉,亦是有种特殊且莫名的情感,即便是七年时间过去,这种情感也不曾消失。
此刻感受着李宪温和的目光,赵煦只觉得鼻子一酸,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家,进屋坐!”
李宪见赵煦有些失神,便是收回自己的温和目光,看向了随行的王昶。“这位想必就是王太医了吧?你且在大门外看着,咱家有些话要对官家说。”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显然李宪觉得王昶不靠谱,提防着他。皇城内发生的事情,人们口口相传,此刻早就传到了安乐观,李宪怎么可能不清楚?天子一怒,血流五步,天子威势,不同往日!
当李宪见到赵煦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是时候该做出安排了,至少要用自己的能耐,护卫当今官家一程,保他无忧。
“李卿,朕信得过他。”王昶正要答话,赵煦却抢先说了一句,“若没有王太医,朕恐怕就不会活着站在这了。”
“官家,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好。”李宪神色一冷,也变得严肃起来,“童贯,你随王昶一道也在大门处。”
“这……”童贯愣了一下,“遵师父的命就是!”
王昶微微一笑,心知李宪单独与官家相谈,势必会涉及许多不可告人之事,自己只是个太医,根本就没必要掺和进去,道:“李提举,你放心好了,本公只当今日不曾来过安乐观。”
王昶言罢,就朝童贯使了个眼色,童贯会意,两人随即一前一后往安乐观大门而去。
“官家请上座,待老奴取一样东西给您。”李宪将赵煦带入屋内,暖烘烘的氛围,让赵煦倍感惬意。
须臾,李宪从橱柜里寻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匣子,他双手捧着匣子,缓慢地呈到赵煦的面前。
“李卿,这是什么?”
赵煦没有伸手去接,满脸疑惑。
“兵符!”
李宪只说了两个字,赵煦的脸上就写满了不可思议。
“哪里来的?”
“先帝秘密交给臣保管的!”
“父皇……给朕布下了后手?”
赵煦的双手颤抖,他缓缓接过那个黑色的匣子,随即轻轻打开,一枚青黑色的虎符静静地躺在里面,在它的下面,垫着一张黄纸。
迎着光亮,赵煦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黄纸的另一面,写满了字迹。
此时此刻,赵煦除了不可思议之外,更是震惊。作为天子,兵符的重要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之所以身为天子的赵煦,处处被高滔滔和旧党成员压制着,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赵煦没有兵符。虽然他身上有鱼符,但鱼符的作用仅仅是用来调动殿中的护卫,便没有别的作用了。
可现在这枚兵符的意义就不同了,有了这枚兵符,赵煦就能够亲政,就能够掌控大宋的军队,就可以随意调动各方各处的兵马了。
事实上,所谓的赵煦亲政,就是兵符的交接过程,从高滔滔的手上,传到赵煦的手上。很显然,现在朝廷上的兵符并不在赵煦手上。
兵符在手,天下我有,赵煦在心中怒吼着,一股掌控天下的豪气亦是在胸中不断激荡着。赵煦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争夺权柄破局的关键,竟是这枚意外而来的兵符。
这亦是他挣脱枷锁,直面旧党的倚仗!有了它,赵煦就有了对抗旧党的底气,从今往后就可以挺直腰板,在朝廷上和高滔滔,和整个旧党掰手腕了。
不过,最让赵煦震惊的是,李宪的绝对忠诚。
兵符的意义再明显不过了,李宪拥有了它,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随时随地号令百万大军,攻下东京城,坐上那个皇帝宝座
然而,现实情况是,李宪没有这么做,甚至是他带着这枚兵符,就这么过着个普通老年人的生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安乐观中安然守着。如此品质,实属难能可贵。
赵煦心中感慨,亦是充满了疑惑,兵符明明在高滔滔的居所慈宁殿里,这里怎么会有相同的一枚?
李宪见着赵煦的疑惑,指了指被兵符压住的黄纸,赵煦随即将其抽出,打开仔细阅读了起来。
须臾,赵煦的脸上就浮现出无比轻松的表情:“原来,今天的这般朝廷局势,父皇早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