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洒入东京城,风雪停歇,但城内并没有恢复如往日一般的喧嚣与繁荣,取而代之的是全城戒严。
人们四散议论着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然而却并没有一个准确且合理的解释。直至三日后,监视朝中大臣的禁军甲士,从他们的住所撤离后,天子当场格杀潘律一事,才在城中传播开来。
此时,潘家府宅已挂上了白幡,办起了丧事。
潘家老太爷潘筠在潘律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嚎哭声甚至都要传到府宅门外了。
即便身为当朝首相的吕大防,见到此情此景,亦是不由得神色一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痛,无人可承受。
“潘太傅,既是已接了太皇太后的谕旨,便按下伤悲,与本相到内堂一叙可否?”
吕大防伸手,将跪在潘律棺椁前的一名须发皆白的枯瘦老者扶起,此人就是他口中的潘太傅,或者说是潘太尉——潘律之父潘筠。
潘筠长吁一口气,擦拭了一番眼角处的泪痕,在吕大防的扶持下颤颤巍巍的起身:“吕相公,子为罪臣,合该诛连全家。幸赖太皇太后宽仁,请代替老臣向上谢恩。”
吕大防松了一口气,他在潘家宣读完谕旨,等了大半天,等的就是潘筠的这句话。
“妄议废立,即便是老夫,也不敢这么干!此子愚笨,竟是做下这等丑事,该杀!”潘筠站定身形后,神色立刻严肃起来,没有丝毫的丧子之痛,反而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若老夫在朝,老夫也要判他个千刀万剐!”
听得潘筠这番出乎意外的言论,吕大防一开始心底还有点赞赏,觉得潘筠识大体顾大局,可是越往后听,他就越觉得不对劲,便是赶紧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潘太傅,太皇太后说,此事到此为止。”
表面上看,潘筠接了高滔滔的谕旨,但实际上,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未必如吕大防一开始听到的那般。且,吕大防得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潘筠的后两句话。谁人不护犊子,真到了那个时候,潘筠怎么可能会对潘律千刀万剐?
现今,潘筠不在朝,没有什么可顾及的,那他能做的就多了。倘若因此事而对旧党暗中使绊子,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吕大防亦是明白,潘筠这是在暗讽自己,当初在面对官家的时候将潘律推出做了挡箭牌。不愧是纵横朝廷四十余载的老狐狸,一句话里有三层意思,说一套做一套。
“按祖制,纵然大臣犯了谋逆大罪,依律当杀,那也应该宽容为上,留其一命。岂料,官家会竟会如此的胆大妄为,不循祖制。”
吕大防内心做了提防,知道潘筠不可能会善罢甘休的,解释了一番后继续道:“朝中局势,波诡云谲,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贬谪出朝廷,本相倒是羡慕你,乐得清闲。”
潘筠没有接话,他将吕大防带入内堂,指了指窗户边上的一把椅子,道:“灵堂之上,人多嘴杂,很多事说不明白,也道不清。”
说这话的时候,潘筠背着双手,缓步走向窗边,枯瘦的脸庞上双眼突然瞪大,放射出两道阴鸷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皇城宫墙的轮廓。
吕大防坐了下来,挥了挥手,示意内堂的人退出去,两息时间一过,内堂就剩下了他和潘筠。吕大防端起一碗茶,用茶盖轻抚去上面的浮沫,随后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一番后,略微思索后道:“这地儿清静,你个老狐狸,有什么就说什么,莫要憋在心里!”
“官家无缘无故杀本公亲子,他自己却没有给本公任何交代。若不是太皇太后这般恩宠荣膺我潘家,本公早就联合御史大闹朝堂了,非逼得官家亲自到本公府上认错不可!”
潘筠的脸上写满了怒意,他一手握拳,狠狠地砸在窗户框上,咬着牙恨恨地朝窗外自语。
“如官家这般所作所为,从古至今,可曾见过?哪怕我儿潘璟起兵废了他,那也不冤枉!”
吕大防心头一凛,幸亏范祖禹献策了,叫扬王赵颢前往蜀州监视和安抚潘璟,如若不然,此事闹将起来,天下惊变。
不过,最让吕大防有些吃惊的是,刚刚在灵堂之上,丝毫看不出潘筠的恨意,还高谈君臣大义,而此刻却满脸愤恨,甚至是说要逼迫官家亲到府上认错。
如此狂妄?
吕大防不禁有些庆幸,幸亏潘筠致仕,否则这朝堂之上,主少臣疑,太皇太后垂帘,他必会是一代权臣。
“慎言!从官家杀潘律一事看,他已和此前不一样了。狠辣、决绝、果敢,这分明要成为一代雄主……”
“难不成,他成一代雄主后,你吕大防还真的能继续当首相?”潘筠白了一眼吕大防,枯瘦的脸庞上,写满了阴谋算计,“你吕大防,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试问,太皇太后还能压制官家几年?”
闻听此言,吕大防不由自主的将茶碗放了下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高滔滔已经上了年岁,必然面临还政于赵煦的问题,官家赵煦也即将成年,一旦大婚,按照祖制,也势必会亲政。
哪怕高滔滔不愿意还政,那些地方上的新党官员,也必然会联合朝中御史接连上奏,逼迫高滔滔还政于帝。
至于赵煦亲政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吕大防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势必会对自己以及旧党成员进行清算。不管赵煦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代雄主,为了自己以及整个旧党的利益,吕大防都必须做出选择。
“官家可是要屠虎的!”
潘筠见吕大防沉默,意味深长地提醒着吕大防。
屠虎杀狗……
赵煦的话犹如在耳畔边响起,吕大防不禁身子一颤,这虎说的自然是他自己。
“此事现在谈,恐怕还为时尚早。”
“不早,正合适!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潘筠没有言明,但身为首相的吕大防,自然清楚,这是要让自己布局谋划,行废立皇帝之举,以保证将来皇位上亲政的那个人,与太皇太后高滔滔一样,维护整个旧党。
“到了我这个位置,应该做的,也只有为国为民的份了。别的,一概不想!”吕大防苦笑一声,“圣贤之书,从来没教过我这个!”
“迂腐!”潘筠话音变冷,“遥想当年,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与我携手收拾王安石那帮人,可到了如今,你却……”
“此一时,彼一时!”吕大防再次苦笑,打断潘筠,“潘太傅,若是没别的事,本相就告退了。潘律一事,还请太傅您体谅一下朝廷。”
“这样的官家,这样的朝廷,你吕大防总得为自己留一条退路,莫要到时候落得个凄凉下场。”潘筠叹息了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身在局中,不知其中的利害之处,念你我曾经共事多年的份上,老夫提醒你一下,该决断的时候一定要果断狠辣,决不可优柔寡断,否则祸患无穷。”
退路?我还有退路吗?
吕大防起身,内心不断反问着自己,与潘筠一道,望着窗外的皇城宫墙轮廓,那宫墙就像他心底的一道牢笼,将他整个人都困住了。潘筠将手撑在了窗户框边上,亦是心中沉思,似是想为吕大防寻一条退路。
“李宪?”
突然,潘筠与吕大防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此人可用!”
吕大防朝潘筠拱手,一丝兴奋之色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后他端起茶碗,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过,便是向潘筠提出了告辞。
潘筠将吕大防送出家门,神色复杂地望着吕大防离去的背影,那个方向,是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