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箭楼。
王家彦将视线从箭垛的豁口处收回，耳边仿佛还残留着三棱箭簇刮擦城砖的尖利嘶鸣。
这位兵部侍郎的山文甲上，凝结着层层叠叠、色泽暗沉的血垢，甲片间的缝隙里，甚至还楔着半截折断的箭杆。
他试图微微侧身，沉重的甲胄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如同被干涸血浆粘合在一起的骨骼在摩擦。
副将递过一个晃动的水囊，里面浑浊的液体上漂浮着未曾滤净的草屑：“大人，流贼的掘子军已挖通了东北角的马面。弟兄们用火药炸塌了地道，暂时阻住了贼兵，但……”
王家彦摆了摆手，布满裂口的嘴唇凑近囊口。
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液体滑入他灼痛的喉咙时，他目光所及，是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那些昨日还裹着褴褛棉衣、面黄肌瘦的饥民，此刻以各种扭曲僵硬的姿态，深深地嵌入了冰冷的冻土之中，活像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破烂木偶。
“报！宫中有小黄门前来宣旨！”亲兵的声音带着急促，引着一个面色惨白、浑身哆嗦的小太监登上了箭楼。
当小太监用颤抖的嗓音念出“封死城门”、“率本部护驾”等字眼时，王家彦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睁圆了！
“大人三思啊！”副将情急之下，死死拽住了他的披风下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封死城门最多拖延片刻！城墙若无兵卒守卫，流贼蚁附攀爬，城破就在顷刻之间！”
王家彦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投向紫禁城的方向。
晨曦微露中，数道笔直的狼烟正撕裂灰蒙的天空，直冲云霄！
他猛地一把扯断腰间象征官阶的玉带，将半块调兵鱼符塞到亲兵手中，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传令各部，携带剩余火药，火速向皇城集结！通知西直门吴麟征大人，务必在辰时前……”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宣武门方向传来！
剧烈的冲击波撼动了整座箭楼，窗棂簌簌作响，尘土簌簌落下。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东南天际已被一片狰狞的火光染得赤红——那是李自成的主力正在猛攻顺承门！
巨大的栱门柱在连续爆破下摇摇欲坠！
“皇命不可违！”王家彦须发戟张，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怒吼，“众将士听令！即刻以封门石堵死城门！将所剩火油尽数倾于城墙之上，点火！以火墙阻敌！”
……
御马监辕门前。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钢尺，细细丈量着眼前这二十头来自暹罗的庞然巨兽。
它们庞大的身躯在象奴有节奏的竹哨声中，竟如训练有素的军阵般排列整齐。
当王承恩低声禀报武库仅余百桶火药时，朱由检的手掌下意识地抚过一头战象粗糙温热的象鼻——那皮肤下奔涌的滚烫血脉，瞬间将他拉回军校演习时驾驭钢铁巨兽的轰鸣记忆。
除了这二十头即将成为突围利器的战象，御马监倾其所有，三百余匹御马已悉数披鞍配镫，其中精壮者更是披上了沉重的冲锋铁甲。
“三百匹御马，足可装备一支精悍的火器骑队。”朱由检脑中飞速盘算着手中仅存的筹码，指令清晰而迅疾，“速取库房所有桐油！另裁十匹素绢，制成三角令旗！”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响。
巩永固率领着他的亲卫家丁，旋风般冲入辕门。
当驸马爷的目光触及象背上正在捆扎的樟木火药箱时，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那些沉重的木箱被粗大的铁链牢牢固定在特制的象鞍两侧，更令人心惊的是，引信竟巧妙地穿过了象鞍上悬挂的铜铃内部！
这种后世才被命名的“移动爆破平台”，此刻正被超前地部署在四百年前的战场。
“陛下！”新乐侯刘文炳的呼声紧接着从辕门传来。
这位世袭勋贵带来的“家丁”，赫然是百余骑披挂精良、杀气腾腾的骑兵！
“报！兵部侍郎王家彦大人率部前来护驾！”
“报！兵部员外郎金铉大人携府上家丁前来护驾！”
“报……”
一声声通传，如同黑暗中次第点燃的火炬。
大明，终究还有忠臣义士！
绝大多数接到诏令的勋贵大臣，都带着最后的家底，如约赶到了这绝境中的集结地。
……
辰时，临时搭建的木台上。
松木特有的树脂清香混杂着桐油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朱由检踏上高台，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些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身影：
驸马巩永固的战刀柄端，紧紧缠绕着一缕褪色的五色丝绦——那是长平公主及笄之礼的信物。
兵部侍郎王家彦的山文甲缝隙间，隐约露出半截《纪效新书》的书角，书页边缘已被凝固的鲜血浸染成深褐色的、起伏的波浪。
他们身后，是沉默而坚毅的勋戚、文臣和他们的家丁死士。
“诸卿可知，”朱由检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异常清越，穿透了弥漫的焦躁，“此刻朝阳门外，屯驻着何人？非流寇主力，而是我大明京营——十万降卒！”
兵部员外郎金铉猛地抬起头，这位曾参与编纂《武备志》的儒将，眼中瞬间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似乎捕捉到了皇帝话语中深藏的玄机。
“陛下莫非欲效仿……淝水旧事？”金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借溃兵之势，反冲敌阵？”
“然也！”朱由检袍袖猛地一挥，指向东方，袖口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初升朝阳下反射出如血的光芒，“十万惊弓之鸟！只需遣精锐骑军楔入其阵，稍加驱赶引发混乱……”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铺开的舆图之上，精准地落在通惠河的标记上，“届时，这股溃逃的洪流，自会成为为我军开道的最锋利之刃！”
“若依陛下此策，突围刻不容缓！”刑部侍郎孟兆祥的声音裹挟着料峭的寒意，“一旦流贼彻底破城，万事皆休！”
太常寺少卿吴麟征闻言，将手中沉重的鎏金马鞭重重拍在舆图一角，西直门方向的朱砂标记已被他无意识划出道道裂痕：“臣虽已下令封堵城阙，然守军溃散殆尽！此刻流寇必已如蚁群攀附城墙，留给圣驾的时辰……恐怕已如沙漏将尽！”他的语气充满了焦灼。
“巳时之前，贼军主力断不会叩开内城！”朱由检清楚的记得，史载李自成确在巳时三刻方挥师大举入城。
此刻零星入城的，不过是试探虚实的前哨游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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