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如银色长龙,滑入汉东站台。
车门开启,汹涌的人潮裹挟着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
江诚站在车厢门口,脚步却像生了根。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投向站外那片钢筋水泥构成的、在盛夏骄阳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森林。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汉东。
半个世纪前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低矮灰暗的砖房,尘土飞扬的土路,人力车叮当作响,间或有几栋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楼,便是城里最气派的建筑。
而眼前……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如同巨大的钢铁巨人,玻璃幕墙反射着灼目的阳光;
高架桥盘桓交错,车流如彩色的织线在其间奔流不息;
巨大的广告屏上光影变幻,模特们年轻的面孔在喧嚣中无声微笑。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压迫感的庞然巨物,一个完全陌生的、轰鸣着的现代化都市。
“首长?”
身后传来低沉而恭敬的呼唤。
一直紧随在他身边的,是那位在帝都陵园里最先跪倒的老部下,如今也已两鬓斑白,身着便装,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看到江诚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带着理解的微笑,轻声问道:“您在国外这些年,类似的景象,应该也见惯了吧?”
江诚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令人目眩的都市轮廓线上。
“见过,”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但只在纽约、巴黎、伦敦那几个最繁华的都市中心见过。
甚至……许多所谓的国际大都市,核心区以外,也远不如眼前的汉东这般……密集,这般崭新。”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仿佛在清理某种认知上的尘埃,“外面……总说我们落后。可没想到,仅仅一个汉东,就已经……繁荣到了这种地步。
”那“繁荣”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复杂的重量,既有惊叹,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老部下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促狭:
“那您老……既然听说国内‘落后’,怎么还这么义无反顾地非要回来?”
江诚猛地转过头,眼神骤然锐利,像沉睡的鹰隼被惊醒。
“不一样!”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不一样!这里——”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窗外那片沸腾的土地,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是家!是我和你们,还有那些倒下的战友们,用双手、用血汗、用命,一寸一寸打下来,又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家园!
它再穷、再破、再‘落后’,那也是家!是根!流落在外的人,终归是要回来,回来守着它,建设它的!这还用问吗?”
老部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深深的动容和敬意。
他看着眼前这位饱经沧桑、脊梁却依旧如钢似铁的老首长,仿佛看到了半个世纪前那个在炮火硝烟中振臂高呼、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的年轻师长。
他长长地、悠远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岁月的沉淀:
“是啊……家……根……”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景象,带着无限的追忆,
“您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些漂洋过海、放弃优渥生活,也要回来报效祖国的先生们……比如那位一心只想让国人吃上苹果的先生。
他们,和您,和我们……骨子里的想法,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车厢微微晃动,开始减速。老部下收回目光,语气变得温和而释然:
“首长,我们这代人的仗,半个世纪前就打完了。
历史交给我们的担子,我们拼了命,算是挑过来了。如今……”
他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您啊,该享两天清福了。”
江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站台。喧嚣的人声透过车窗隐隐传来。
半晌,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认同,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叹息。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念初……那孩子,现在在哪个单位?”
同一时间,汉东省京州市光明区政府大楼,信访办公室主任孙连成的房间里,气压却低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孙连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手里紧紧捏着一份刚由区委办转来的情况通报。
通报措辞严厉,核心内容直指他光明区治安科的江念初——实名举报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包庇腐败、滥用职权、压制举报”!
“我的老天爷啊!”
孙连成痛苦地呻吟一声,感觉自己的血压正一路飙升,他猛地将通报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身姿依旧挺直、脸上却带着明显失望和一丝倔强的江念初,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和恼怒而拔高变调:
“江念初!我的江大科长!祖宗!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别闹!别闹!
举报陈清泉,那已经是火中取栗,九死一生!你怎么……你怎么还敢去举报侯亮平?!
那是谁?那是帝都空降的钦差!手握尚方宝剑的反贪局局长!是你能碰的吗?!啊?!”
他手指哆嗦地指着那份通报,“看看!人家反击了!雷霆万钧!现在怎么办?你说现在怎么办?!”
面对孙连成的暴跳如雷,江念初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冰冷。
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浓重的失望,像被寒霜冻结的湖面。
“反击?”
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尽讽刺的弧度,声音清冷如冰,
“孙区长,我提交给反贪局的每一份关于陈清泉涉嫌徇私枉法、转移大风厂股权的材料,都附有银行流水、经手人签字、会议记录复印件!人证、物证、书证链条清晰!
这叫捕风捉影?这叫诬告?!”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孙连成,“侯局长干了什么?
他连最基本的立案核查程序都不启动,直接定性为‘误会’,反手就把我这个举报人打成‘诬告’!
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染成黑的,这才叫一手遮天!这才是他反击的手段!我举报他包庇腐败、滥用职权,哪一条冤枉了他?”
孙连成被她连珠炮般的质问噎得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他当然知道江念初手里有料,但他更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漩涡有多大!
“你……你还有理了?!”
孙连成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就算你有证据!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的也是鸡蛋!
侯亮平是什么背景?他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你!碾死我!碾死我们所有人!你懂不懂政治?!”
江念初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我懂法律,懂职责,懂良心。”她一字一顿地说,“既然这身官袍成了枷锁,成了他们颠倒黑白的保护伞,那大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我脱了它!不干了!”
“胡闹!幼稚!”
孙连成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你以为脱了这身皮你就安全了?天真!没了这层身份,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只会更危险!
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绕过桌子,几乎是指着江念初的鼻子,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严厉,
“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去市反贪局,给侯局长当面道歉!
态度要诚恳!深刻检讨!就说你年轻气盛,受人蛊惑,一时糊涂!或许……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道歉?”
江念初猛地扬起头,下颚绷紧,像一柄宁折不弯的钢刀,眼神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向包庇腐败的人道歉?向颠倒黑白的人低头?我江念初,做不到!”
“你……!”
孙连成指着她,手指剧烈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他看着眼前这块油盐不进、硬如磐石的下属,所有的怒火、焦虑、恐惧最终都化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颓然跌坐回宽大的办公椅里,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出去……你出去……让我静静……”
江念初没有任何犹豫,挺直脊背,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孙连成那张写满绝望和恐惧的脸。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孙连成粗重的喘息。
他瘫在椅子上,双手用力揉搓着脸颊,仿佛想搓掉满面的愁容。
上面,市委书记李达康催命似的压下来一堆关于光明峰项目拆迁、大风厂善后的烂摊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下面,这个江念初又像个不知死活、四处点火的炮仗,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侯亮平的反击通报就是第一把火!
“江念初……江念初……”
孙连成喃喃自语,这个名字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不管不行!
真让侯亮平把这把火烧起来,他孙连成作为江念初的直属领导,一个“管理失职”、“纵容下属诬告上级领导”的罪名绝对跑不掉!
李达康那边本来就对他诸多不满,再加上得罪侯亮平(和他背后深不可测的钟家)……他的政治生命,恐怕真要走到头了!
可是……真能眼睁睁看着江念初被碾碎吗?
孙连成虽然圆滑世故,但心底深处,对这个无亲无故、只凭一腔孤勇硬撼巨石的年轻下属,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不忍。
更何况,江念初举报的,未必是空穴来风……
“唉……”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凝聚了半辈子为官不易的叹息从孙连成喉咙深处溢出。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撑起身体,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走到衣帽架前,他取下那件代表着他“宇宙区长”身份、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夹克,缓慢而郑重地穿上,仔细地抚平每一道褶皱。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灰败,眼神疲惫。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
道歉?是的,他得去道歉。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念初,更是为他孙连成自己那摇摇欲坠、又万分舍不得的前程。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步伐沉重地走出办公室。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孤单而佝偻的影子。
他要去市反贪局,去向那位年轻气盛、背景通天的侯局长,弯下他这把老骨头,赔上笑脸,说尽好话,只求能把这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勉强压下去一丝缝隙。
至于这卑微的求和,能换来几分息事宁人,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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