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庄园坐落在京州远郊。
依山傍水,雕梁画栋。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将这座仿古建筑群映照得金碧辉煌。
如同漂浮在暗夜水面上的巨大蜃楼。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薰和隐约的酒气。
丝竹管弦之声若有若无地飘荡,掩盖着其下涌动的暗流。
侯亮平踏进名为“听涛阁”的雅间,脸上挂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祁同伟早已起身相迎,一身便服也掩不住公安厅长的威严气度。
旁边站着山水集团明面上的掌舵人高小琴。
一袭素雅旗袍,笑容温婉得体,眼神却如深潭,让人看不透底。
“哎呀,亮平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祁同伟热情地握住侯亮平的手,力道恰到好处。
“同伟厅长太客气了。”
侯亮平回握,笑容不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雅间内奢华的陈设和窗外精心打理的水榭园林。
他知道这“蜃楼”底下藏着什么,甚至怀疑祁同伟与这里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
他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侯局长,快请坐。”
高小琴亲自拉开主宾位的椅子,声音如黄莺出谷。
“早就听闻侯局长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三人落座,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祁同伟亲自斟酒。
话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
“亮平兄啊,你说我冤不冤?堂堂一个公安厅长,就因为喜欢来山水庄园。
和老朋友聚聚,喝点小酒。
就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不放,通报批评。
搞得我灰头土脸,小琴他们这山水庄园,规规矩矩做生意,是京州招商引资的典范。
带动了多少就业和税收?
结果呢?
树大招风,总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泼脏水,唯恐天下不乱!”
侯亮平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脸上挂着聆听的微笑。
却没有任何实质性回应。
泼脏水?
大风厂工人的血泪控诉难道是假的?
他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
祁同伟见侯亮平油盐不进,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切入正题。
“说到这个啊,陈清泉副院长的事,更是离谱!
他就是在山水庄园多喝了几杯,有点失态,这算什么大事?顶多算个作风问题,批评教育一下也就罢了。
结果呢?
光明区那个叫江念初的小科长,愣是把事情捅到了李达康书记那里!
小题大做,上纲上线!
搞得陈院长现在停职检查,狼狈不堪。”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试探和恳求,看着侯亮平。
“亮平兄,陈院长这人你是知道的。
业务能力没得说,就是有时候……性情中人,不拘小节。
这次绝对是被人当枪使了。
你看,这案子现在转到你们反贪局了。
能不能……帮帮忙,拉老陈一把?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内部处理一下,冷处理过去,大家都好。”
侯亮平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同伟厅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但案子既然已经正式移交反贪局,就必须依法依规办理。
陈副院长的问题具体如何定性,最终还得看调查结果。
我现在……无能为力。”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亮平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那个江念初……她可不仅仅是找过李达康。
她之前,可是抱着厚厚一摞‘证据’。
直接闯进你反贪局局长办公室实名举报的吧?
而且……”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
“听说,你侯局长前几天刚挨了上面一个内部通报批评。
好像……也跟这位江科长脱不了干系?”
侯亮平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江念初那冰冷嘲讽的眼神和“令人不齿”的斥责,瞬间刺入脑海。
一股被揭了伤疤的羞怒猛地窜起,直冲头顶,他强压着情绪。
面沉似水,但眼神里的寒意却再也无法掩饰。
祁同伟捕捉到了侯亮平瞬间的失态,心中冷笑,继续煽风点火,声音带着蛊惑。
“堂堂汉大政法系的高材生,帝都来的钦差,手握尚方宝剑。
居然被一个地方上的疯女人,一个科级的小干部。
如此蹬鼻子上脸地羞辱、举报!这口气,亮平兄,你咽得下去?
她举报你什么?尸位素餐?包庇罪犯?
她的底气,不就是咬死了陈清泉有问题吗?”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充满诱惑。
“只要证明陈清泉是清白的。
或者……证明她江念初是在恶意捏造、诬告陷害,那你侯局长不仅洗刷了污名。
还能反手告她一个诽谤诬陷!恶意攻击上级领导!
这威信,不就重新立起来了吗?
还能让那些蠢蠢欲动、想看你笑话的人,彻底闭嘴!”
侯亮平的心,被祁同伟这番话狠狠戳中了,威信扫地。
被一个“疯女人”当众羞辱,这确实是他眼下最大的心病。
祁同伟的提议,充满了诱惑,利用陈清泉案,彻底摁死江念初这个麻烦制造机。
既能出这口恶气,又能震慑其他人。
还能给高育良那边一个“交代”……似乎是一举多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祁同伟的算盘他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借自己的手捞出陈清泉。
但……这交易,似乎并非不能做。
“同伟厅长。”
侯亮平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
“陈清泉在山水庄园嫖娼,人证物证俱在,影响极其恶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公安那边移交过来,程序上反贪局必须立案调查,逮捕是必然的流程。”
他顿了顿,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眼神锐利地看向祁同伟。
“反贪局接手后会依法对陈清泉名下的所有资产、银行流水、投资情况进行全面彻查。
这是标准程序,谁也绕不过去。”
祁同伟的眼神瞬间一凝。
侯亮平这看似公事公办的话,实则是在暗示。
陈清泉的屁股干不干净,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反贪局一旦全面深挖,什么都有可能翻出来!要想“清白”。
就得在陈清泉正式移交反贪局。
立案启动全面调查之前,把该处理的“尾巴”处理干净!
时间不多了!
“那……大风厂股权的事?”
祁同伟试探着问。
目光瞟了一眼旁边一直沉默微笑的高小琴。
“陈清泉当时批的几个文件。
还有和山水庄园签的那些……合同?”
侯亮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祁同伟这是想把他彻底拖下水,他立刻撇清。
“滥用职权,违规操作,这是纪委和监察委的管辖范围,我们反贪局,只管贪腐。”
他放下餐巾,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我只关心,他有没有从中收钱。”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祁同伟明白了侯亮平的底线和暗示。
他只会在“贪腐”层面放陈清泉一马,前提是陈清泉屁股擦得足够干净,别在资产上留把柄。
至于其他滥用职权的烂摊子,他侯亮平不管,也不想沾手,这狡猾的京官。
既要利用自己打击江念初。
又不想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把柄。
祁同伟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举起酒杯。
“明白了,亮平兄是依法办事,铁面无私!来,喝酒!”
侯亮平也举杯,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雅间内,丝竹声更盛。
掩盖了酒杯碰撞下无声的交易。
几天后陈清泉案卷宗正式移交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
在侯亮平的“主持”下,调查方向被严格限定。
对于祁同伟他们紧急“处理”过后的资产状况,反贪局“并未发现”陈清泉有重大贪腐行为。
最终。
陈清泉仅以“严重违反生活纪律(嫖娼)”和“滥用职权、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两项罪名被逮捕。
移送司法机关处理,避开了最致命的“受贿罪”指控,尘埃落定之际,侯亮平的反击开始了。
一份措辞严厉的内部通报迅速下发至相关单位。
矛头直指光明区治安科的江念初。
通报中,侯亮平以反贪局的名义。
严厉指责江念初在举报陈清泉过程中。
“捕风捉影,主观臆断,捏造不存在的大额贪腐证据”。
“恶意诋毁上级领导(指侯亮平本人)”。
“干扰反贪局正常办案秩序”,“其行为已涉嫌诬告陷害”。
通报要求光明区严肃处理,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份通报如同一颗深水炸弹。
在汉东政法系统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江念初的名字。
瞬间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胆大包天,诬告领导”的危险分子。
侯亮平用这种方式,狠狠地回敬了江念初的“羞辱”。
重新树立了他不容冒犯的权威。
至于陈清泉是否真的完全清白?已经没人在意了。
就在这份通报引发的余波在京州市政大楼里震荡扩散之时。
一架从北方飞来的航班。
平稳地降落在汉东国际机场的跑道上。
舷梯放下,一位穿着银灰色西装、身形挺拔的老人,拎着简单的行李。
独自一人,踏上了汉东的土地。
他深邃的目光透过机场大厅的玻璃幕墙。
望向这座笼罩在权力与迷雾下的城市。
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了那个素未谋面,此刻正陷入风暴中心的年轻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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