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初抱着那堆“罪证”消失在反贪局走廊尽头,
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将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清冷气息隔绝在外。
侯亮平脸上强装的威严彻底垮塌,只剩下被当众羞辱后的铁青和余怒未消的扭曲。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像一头被鬣狗挑衅后无处发泄的雄狮,在光洁的地板上踱了两圈,猛地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林华华!进来!”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年轻的检察官林华华推门而入,敏锐地察觉到室内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局长糟糕透顶的心情。
“刚才那个,”侯亮平用下巴指了指门口,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与不解,“那个愣头青,叫江念初的,什么来头?光明区的一个街道主任?区区科级?
谁给她的胆子!敢跑到省反贪局来撒野!”他越想越气,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笔筒里的签字笔跳了一下。
林华华看着侯亮平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叫苦。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上司的脸色,斟酌着词句:
“侯局,江念初……确实只是光明区下辖街道办的主任,正科级。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您可千万别小看她。要不是因为她的孤儿身份,政审这一关实在过不去,按她的能力和功劳,早就该提副处、正处了。
她在汉东……可是个‘名人’。”
“‘名人’?”侯亮平眉头拧得更紧,怒气中掺杂了一丝疑惑,“什么意思?”
林华华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牙疼的往事:
“大概是两年前吧,她当时在另一个区招商局。
她那会儿的顶头上司,一个副区长,见江念初年轻漂亮,又没背景,就起了歪心思。”
林华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一次招商酒会,那家伙伙同几个老板,拼命灌江念初酒,想把她灌醉了好下手。”
侯亮平冷哼一声,这种官场腌臜事他听得多了。
“结果呢?”他下意识地问。
“结果?”林华华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后怕,也有一丝奇异的敬佩,
“江念初将计就计,假装不胜酒力。等那家伙把她扶到酒店房间,刚想动手动脚,她就清醒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打开了手机录音录像。证据确凿,人赃并获!更狠的是……”
林华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点匪夷所思,“据说那副区长当时还想挣扎,被江念初抄起房间里的一个装饰铜摆件,当场就……就把他给废了!”
“什么?!”
侯亮平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瞪着林华华,“断了……子孙根?她怎么敢?!”
“怎么不敢?”林华华苦笑,
“证据链完整,对方意图强奸未遂,她那是正当防卫!而且下手……极其精准。那副区长很快就进去了,案子判得很快。
从那以后,‘江断根’这外号,在汉东某些圈子里就传开了。”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死寂。
侯亮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她就不怕报复?”侯亮平的声音干涩了许多,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忌惮。
“报复?”林华华摇摇头,脸上是无奈也是了然,
“侯局,我刚才说了,她是孤儿。
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没结婚,也没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像块没有缝的石头!
那些恨她入骨的人,想报复,找谁去?找孤儿院院长?
还是找她那些同样没亲没故的同事?至于她本人?”
林华华耸耸肩,“她是公职人员,受法律保护。
那些人再恨,还能公然杀一个警察不成?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侯亮平的脸色彻底变了,之前的愤怒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麻烦”的阴霾取代。
他想起了江念初那毫无畏惧、甚至带着鄙夷的眼神。一个没有家庭软肋的人,一个仕途早已注定无法再进一步的人……这样的人,行事毫无顾忌,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官场规矩,更不会给他侯亮平半分薄面!
“她……这辈子真升不上去了?”
侯亮平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声音有些发虚。
“政审是硬杠杠。”林华华肯定地回答,“除非她亲生父母是烈士或者找到什么极其特殊的背景证明,否则,科级就是她的天花板了。”
一股强烈的悔意瞬间攫住了侯亮平的心。
他刚才都干了什么?
对一个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弱点、甚至不惧怕死亡的“孤石”,他竟然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威胁她?
他不仅得罪了她,更是亲手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极其尴尬和危险的境地!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狠角色,一旦被她盯上,就像被毒蛇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侯亮平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冷汗几乎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
与此同时,
汉东省委大楼顶层,市委书记李达康的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桌上,同样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几页,标题醒目刺眼——《关于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同志涉嫌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严重败坏党风政风的举报信》。
落款处,江念初的名字签得清晰有力。
李达康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封举报信。起初,他脸上只有惯常的冷峻和一丝不耐。
又是这个江念初,一个科级干部,到处告状,搅风搅雨。他本想直接丢到一边,不予理会。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举报信开头对侯亮平“面对确凿证据推诿搪塞、包庇纵容”的激烈指控时,李达康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停住。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精光一闪而过。
侯亮平!
这个从帝都空降下来的反贪局长!
就在不久前,这个侯亮平,一点情面不留,当街拦下他的车,直接带走了他的前妻欧阳菁!
那份毫不留情的强硬,那份近乎打脸的操作,至今想起来都让李达康胸中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他认定,这背后绝对少不了高育良的指使和撑腰!
高育良想借侯亮平这把刀,来砍他李达康!
好啊!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李达康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原本不想沾江念初这滩浑水,但现在……既然有人主动跳出来要咬侯亮平,他李达康岂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他慢条斯理地翻动下面的文件。
当看到关于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陈清泉在大风厂股权非法转移案中涉嫌徇私枉法、滥用职权的详细举报材料,尤其是材料中清晰指向陈清泉与山水庄园之间的利益输送线索,甚至隐隐牵扯到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时,李达康眼中那点冰冷的光芒瞬间变得炽热起来!
陈清泉!
高育良曾经最倚重的贴身大秘!
山水庄园!祁同伟!高育良在政法系统最核心的班底!
这些材料,简直是递到他李达康手里,用来狠狠捅向高育良心脏的尖刀!分量十足!
“岂有此理!”李达康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霍然起身,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怒和痛心疾首,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墙壁,
“简直无法无天!败坏纲纪!触目惊心!”
他抓起桌上的举报材料,挥舞着,像举着一面正义的旗帜,“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如此蛀虫盘踞在我们干部队伍里!此事必须严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前,
按下通讯器,声音斩钉截铁:
“通知下去!临时召开市委常委会!马上!议题就是严肃查处我市政法系统内部存在的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我要在会上,亲自向全体常委通报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
风暴,在李达康的雷霆震怒下,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汉东官场。
市委会后仅仅三天,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陈清泉,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省纪委采取留置措施,接受组织审查!
与此同时,省委组织部的通报批评文件也迅速下发:
对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同志在群众实名举报工作中存在的推诿、不作为问题予以通报批评,责令其深刻检讨;对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同志在亲属企业经营活动中可能存在的关联问题予以诫勉谈话,要求其严格自律,管好身边人。
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办公室。
侯亮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捏着那份通报批评的文件,纸张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侯亮平,背靠钟家,堂堂帝都空降的京官,手握反贪利剑,竟然在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手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被当众通报批评!还是因为推诿举报!
这简直是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江念初……”侯亮平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如此不顾官场体面,如此不留余地!连个私下沟通、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撕破脸,把举报材料捅到了李达康那里!
利用李达康和高育良的矛盾,借刀杀人!
这份狠辣和果决,完全不像一个体制内的小科员!
就在侯亮平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烧毁理智的时候,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眼神一凝——祁同伟。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接通了电话。
“喂,祁厅长。”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
电话那头,传来祁同伟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侯局长,通报看到了吧?呵呵,这次,咱们可都被那个小丫头片子摆了一道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怎么样?晚上有空吗?山水庄园,新到了一批好茶,压压惊?”
侯亮平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
山水庄园!
那个在江念初举报材料里反复出现的名字!祁同伟这个时候约他去那里?是试探?是拉拢?还是……另有所图?
一丝寒意,悄然爬上侯亮平的脊背。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冰冷的通报文件,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疲惫和妥协:
“……好。山水庄园见。”
电话挂断。侯亮平将手机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神色晦暗难明。
汉东这潭深水,被一颗名为江念初的“孤石”,彻底搅浑了。
而他,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暗流,卷向一个未知的漩涡中心。山水庄园,等待他的,恐怕绝不仅仅是一杯压惊的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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