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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擎的嘶吼终于在省检察院地下车库的寂静中耗尽。

侯亮平推开车门,脚步带着未散的戾气,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被他狠狠攥在掌心,

尖锐的塑料边缘刺得他生疼,却远不及方学明那三个诛心问题和最后挂断电话的忙音带来的羞辱深刻。

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急需撕咬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利齿犹存。

回到办公室,反手甩上门,隔绝了外界。

他像笼中豹般烦躁地踱了两圈,猛地停在办公桌前,抓起内线电话,

手指带着发泄的力度狠狠戳下几个数字。

“陆亦可!林华华!立刻来我办公室!”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很快,办公室门被敲响。

陆亦可和林华华推门进来,看到侯亮平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地上,那部摔坏的手机残骸还躺在角落。

“侯局?”陆亦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侯亮平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层暴怒的赤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阴沉。

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双手撑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两名得力下属。

“放下手里其他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集中力量,给我查一个人。”

陆亦可和林华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方学明。”

亮平吐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

“燕京预备干部学院总院刚退休的,现在返聘在汉东分院挂了个名,住在静心园疗养院。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挖出来的东西!

社会关系、经济状况、过往经历,特别是他在汉东这段时间的动向!

越详细越好!立刻!马上!”

这命令来得突兀且指向明确。

陆亦可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语气谨慎地提醒:“侯局,方学明…他所在的预备干部学院,是直属于中央部委的独立机构,人事、业务都不归地方管,

更不在我们反贪局的常规管辖范围内。而且…这些年从干部学院走出去的领导……”

“我知道!”

侯亮平粗暴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质疑的愠怒,“用不着你提醒我它的性质!但这个人,”

他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现在严重妨碍了我们反贪局的工作!甚至公然挑衅国家法律的尊严!

查他,就是命令!执行!”

他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目光如刀,不容任何反驳。

陆亦可张了张嘴,看着侯亮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林华华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应道:“是,侯局。”

两人领命退出。办公室门关上,侯亮平眼中冰冷的火焰并未熄灭。他需要一张更硬的牌,一张能让他“名正言顺”行动的通行证。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拿起桌上的文件夹,走向检察长季昌明的办公室。

季昌明正在批阅文件,看到侯亮平进来,尤其是他脸上那刻意为之的笑容,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昌明同志,忙着呢?”侯亮平语气轻松,自顾自地在对面沙发坐下,翘起二郎腿。

“亮平啊,有事?”季昌明放下笔,摘下老花镜。

“一点小事,需要您签个字。”

侯亮平笑嘻嘻地把文件夹推过去,打开,里面是两份空白的、印着省检察院抬头和红头的“调查协助函”,

只在调查对象一栏,用侯亮平飞扬的笔迹填着“方学明”三个字。下方需要检察长签名的地方,还空着。

季昌明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片刻,

又扫过空白的签名栏,

最后落在侯亮平脸上。

那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方学明?”

季昌明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探究,“干部学院的荣誉院长?调查他?什么由头?而且这手续…”

他指了指那空白的调查事项栏,“是不是太…空泛了点?”

侯亮平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笑容里掺杂了一丝隐秘的得意,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昌明同志,具体事项…还在梳理,是上面直接交办下来的特殊任务,比较敏感,要求暂时保密。

您也知道,干部学院背景特殊,没有您这大印开路,我们下面人不好开展工作啊。”他刻意加重了“上面”两个字,手指向上方虚虚一指,又补充道,“小艾父亲那边…也很关注汉东的情况,希望我们能放开手脚。”

“上面”?“小艾父亲”?季昌明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看着侯亮平那张年轻气盛、写满了“背靠大树”的脸,又看了看那两份空得几乎儿戏、却偏偏指向敏感人物的“协助函”。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动。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最终,在侯亮平越来越显得不耐的注视下,

季昌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重新拿起钢笔,拔开笔帽,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墨水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蓝的印记。

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几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腕用力,在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凝重而滞涩,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流畅。

“谢谢季检支持工作!

”侯亮平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一把抓过签好字的手续,动作快得像怕对方反悔。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季昌明对着那团墨迹和空白的调查事项栏,眉头紧锁,久久无言。

调查在反贪局内部紧锣密鼓却又带着几分诡异气氛地展开。陆亦可和林华华带着小组,调阅档案、走访教育系统、甚至动用了些非常规手段。反馈回来的信息却让她们更加困惑。

“侯局,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关于方学明的所有公开档案资料”

陆亦可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侯亮平桌上,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侯亮平急切地打开。档案薄得可怜,只有寥寥几页纸。

记载简单得近乎苍白:方学明,男,汉族,籍贯汉东。早年经历模糊,只提到在某地方中学任教。

调入燕京预备干部学院后,履历也乏善可陈——长期担任普通教员,最高职务是某个教研室的副主任。

所获荣誉清一色是“优秀教师”、“先进教育工作者”、“劳模”……没有任何行政职务的显赫记录,更没有与权力核心沾边的痕迹。唯一近期的变动,就是“光荣退休”和“汉东分院返聘”。

一个彻头彻尾的、默默无闻的、劳作了一辈子的老教师形象,跃然纸上。

“就这些?”侯亮平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页纸,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充满了怀疑,“他凭什么住静心园?凭什么能让张正道那个老狐狸毕恭毕敬?”

“我们查了静心园的入住记录和费用来源。”

林华华接口道,语气带着震惊,“侯局,您猜怎么着?他住的是位置最好、规格最高的‘松涛苑’独栋!

一年的基础疗养费用,”她咽了口唾沫,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五十万!”

“五十万?!”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涨,像是饿狼终于嗅到了血腥味!之前的困惑和憋屈瞬间被一种狂喜的兴奋取代!

巨大的数字像一剂强心针,让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一个普通退休教师?一年五十万的疗养费?这简直是天赐的把柄!

“资金来源呢?!”他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

“很复杂。”陆亦可冷静地分析,“一部分,很小一部分,显示是从燕京教育部某个专项账户划拨的离退休高知补贴,额度很低,杯水车薪。

更大头的部分,”她顿了顿,翻动自己的笔记本,“来自一个名为‘明心公益基金会’的账户,这个基金会注册地在海外,背景…非常神秘,我们暂时查不到实际控制人。京州教育局那边也含糊其辞,只说是‘上面安排的’,具体不清楚。”

神秘基金会?海外?巨额资金?

侯亮平脸上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

一个退休老教师,享受着远超其身份的奢华待遇,资金来源不明,甚至牵扯到境外!这简直是完美的突破口!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再次拨通了钟小艾的电话,语气带着求证和一丝邀功的意味:“小艾,跟你打听个人,燕京总院的方学明,刚退休返聘到汉东那个,你听说过吗?什么来头?”

电话那头的钟小艾似乎正忙着什么,背景音有些嘈杂。

她心不在焉地回应,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方学明?谁啊?没印象。燕京退休的老教师多了去了,我哪儿能都认识?

一个教书匠而已,你打听他干嘛?行了,我这忙着呢,爸晚上要听我汇报工作,先挂了啊。”

“嘟…嘟…嘟…”忙音响起。

“一个退休的老教师而已,我听都没听过!”

钟小艾那随意又带着点轻蔑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侯亮平心中对方学明可能隐藏身份的忌惮。

疑虑尽消,狂喜和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感充斥胸腔。

钟家都不知道的小角色,能翻起什么浪?那五十万的神秘资金,就是钉死他的棺材钉!

他猛地起身,抓起桌上那两份由季昌明签字、调查事项依旧空白的“协助函”,动作粗暴地塞进一个崭新的文件夹里。

那签名栏上季昌明滞涩的笔迹,在他眼中此刻成了无上的护身符。

“集合人手!”侯亮平对着门外吼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和即将狩猎的激动,“目标,静心园疗养院!行动!”

反贪局大楼瞬间被急促的脚步声和引擎发动声打破平静。几辆悬挂检察牌照的黑色轿车鱼贯而出,引擎低吼着,在午后略显慵懒的街道上拉出凌厉的线条,如同扑向猎物的箭簇,直指京州城郊那片掩映在茂密竹林深处、宁静平和的疗养院。

侯亮平坐在头车的副驾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光滑的封面,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窗外,静心园郁郁葱葱的轮廓在望,那片幽深的竹林,在他眼中不再是清幽的屏障,而是即将被他的权力之刃劈开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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