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预备干部学院阶梯教室，窗明几净。
窗外，几丛翠竹在微风中摇曳，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讲台前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方学明穿着半旧但整洁的中山装，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将晦涩的干部选拔原则剖析得深入浅出。
他枯瘦的手指偶尔在黑板上写下关键点，粉笔灰簌簌落下。
目光扫过台下年轻而专注的面孔，当掠过中间靠后一个位置时，方学明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个位置坐着的，正是董学兵。小伙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背挺得笔直，正飞快地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着，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时
不时抬头望向讲台，目光灼灼。方学明心中掠过一丝宽慰，继续平稳地讲了下去。
下课铃响。学员们收拾书本陆续离开，
带着对知识的敬畏和对讲台上那位传奇老教师的敬重。董学兵却磨蹭到最后，
等人都走光了，才鼓起勇气，抱着那本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教材，走到讲台边。
教材深蓝色的封面上，烫金的“现代干部素养基础（初稿）——方学明著”几个字格外醒目。
“方老师！”董学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哽咽，
他深深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久久没有直起身，肩膀微微耸动。“
谢谢您！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我一定好好学！绝不辜负您！”
方学明放下粉笔，拿起讲台上的旧毛巾擦了擦手，温和地看着他：“抬起头来，学兵。”
他接过董学兵递过来的教材，翻到扉页，拿起笔，在上面工整地写下：“赠学兵：守心正行，知行合一。方学明。”
然后递还给他。
“机会是组织按程序给你的，不是我个人的恩惠。要谢，就谢组织给了你公平竞争的平台。”
他拍了拍董学兵厚实的肩膀，语重心长，
“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要相信组织，相信程序正义。那些靠歪门邪道、靠破坏规则爬上去的人，路，走不长。”
董学兵双手捧着签了名的教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看着扉页上那遒劲有力的赠言，再想想自己失而复得的求学机会，
巨大的感激和委屈交织，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砸在墨迹未干的签名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花。他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去吧，好好准备下节课。”方学明目光慈和。
董学兵再次深深鞠躬，抱着书，抹着眼泪，脚步轻快地跑出了教室。
方学明收拾好自己的旧讲义，
刚走出教室，就看到张院长端着个青瓷茶杯，一脸忐忑地候在走廊拐角处，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
“方老，下课了？辛苦了！”
张院长挤出笑容，殷勤地引着方学明走向他简朴的教师办公室，“我给您泡了杯新到的龙井，您尝尝？”
办公室里，清雅的茶香弥漫。
方学明在办公桌后坐下，小苏无声地站在门边。
张院长双手捧着那杯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到方学明面前，杯沿和杯托发出细微的磕碰声，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没有坐，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愧色。
“方老，关于董学兵同学重返课堂的事，学院内部已经通报，作为正面典型，强调了公平公正和程序的重要性。”
张院长先捡好的说，语气带着刻意的褒扬。
方学明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张院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换上了沉重和惶恐：“但是…这次彻查招生环节，
还有…还有学院其他一些管理流程，查出来的问题…触目惊心啊！”他声音发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采购虚高、基建回扣、甚至…甚至教学评估都有水分！我这个院长…我…我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严重失职！
我请求组织处分！”他低下头，一副痛心疾首、等候发落的样子。
方学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哒”。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课堂上的温和，而是凝聚着一种洞穿肺腑的锐利和失望，直直刺向张院长。
“处分？”方学明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字字砸在张院长心上，“张正道！你的确很不称职！”
他直呼其名，带着师长对弟子的严厉斥责，“作为一院之长，你的职责是什么？仅仅是抓好教学吗？是盯着那几个讲台吗？”
方学明的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里的水剧烈晃动，几片碧绿的茶叶溅了出来，桌角一盆文竹的细叶也被震落几片，飘飘荡荡落在红木桌面上。
“学院是一个整体！是人、财、物、制度、风气交织在一起的有机体！是培养未来国家栋梁的神圣之地！
你只盯着教学这一亩三分地，对眼皮子底下的歪风邪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毫无察觉！这就是最大的渎职！
”方学明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的痛心，手指点着张院长，“你这院长怎么当的？！
要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管不了，压不住，趁早打报告！别占着位置误人子弟！”
张院长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骂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腰弯得更低了，几乎不敢直视方学明的眼睛。
“方老…我…我知错了…我一定改！一定彻底整顿！”他连声保证，声音带着颤抖。
方学明看着他惶恐的样子，胸中的怒气稍稍平复，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敏锐地捕捉到张院长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恐惧。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你还有顾虑？是不是因为…那个侯亮平？”
张院长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方老…我…我打听过了…他…他不仅仅是反贪局长…他…他是钟正国同志的…女婿。
这…这要是…要是真闹大了…会不会…”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怕捅了马蜂窝，怕引火烧身，怕承受不起钟家的分量。
方学明看着张院长那畏首畏尾、顾虑重重的样子，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尽了官场倾轧的无奈，也叹尽了某些人身处高位却脊梁渐弯的悲哀。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却始终挺拔不屈的竹林，沉默了片刻。
“张院长，”
方学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记住我一句话。在这个位置上，待人接物，可以讲究点方式方法，可以圆融变通。
但是，”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张院长脸上，“原则！底线！一寸都不能让！
一步都不能退！
没了原则的圆滑，那叫软骨病！是祸国殃民的根源！”
张院长浑身一震，如同被当头棒喝，怔怔地看着方学明。
就在这时，门边的小苏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迅速掏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瞬间拧紧。他没有回避，直接当着方学明和张院长的面接通了电话。
“喂？”小苏的声音冷硬如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隐约可闻：“…让方学明同志立刻准备好，配合我们反贪局的调查！
我们马上就到静心园了！”
小苏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话筒，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蔑视：
“配合调查？你们有什么资格调查方老师？哪条法律、哪个部门赋予你们调查预备干部学院荣誉院长的权限？我明确告诉你——没有！你们没有这个资格！”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小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张院长惊得张大了嘴，脸色煞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小苏看向方学明，言简意赅：“疗养院打来的。侯亮平带人过去了，声称要您‘配合调查’。”
方学明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混杂着失望与愤怒的凝重。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在风中起伏却根基深固的竹林，声音低沉，带着洞穿世事的苍凉和一种即将喷薄的凛然正气：
“这样目无法纪、不顾规矩、滥用职权的人，是怎么一步步走上反贪局长这个位置的？”他像是在问张院长，又像是在问这浑浊的世道，更像是在叩问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信念。“
看来，真的有必要给组织上提个建议了。”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指某个核心，
“好好问一问钟正国同志！问问他，到底是谁给了侯亮平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肆无忌惮！”
最后三个字“钟正国”，
如同三声惊雷，在张院长耳边轰然炸响！
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看向方学明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敬畏和骇然。
方学明却已不再看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目光沉静地望向远方静心园的方向，
那平静之下，是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深海。窗外的竹影婆娑，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回应着这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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