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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学明那句“现在”像淬了冰的钉子,把张院长牢牢钉在原地。

他端着那杯滚烫的茶,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瞬间失血的脸。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成了胶,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死寂中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方…方老?”

张院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您要看录取名单?

这…这名单已经定板上报了……”

他试图挤出一点笑容来解释程序的不可逆,但方学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任何情绪,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让他心慌。那眼神穿透了他精心维持的院长表象,

直抵心底深处的不安。

“去取。”方学明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

甚至没有加重语气,只是陈述一个必须执行的命令。

他依旧站着,没有落座的意思,身姿笔挺如院外那些沉默的雪松。

那杯被遗忘的茶,在张院长手中微微颤抖,漾开细碎的波纹。

张院长猛地一个激灵,再不敢有丝毫犹豫。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办公桌前,手指哆嗦着按下内部通话键,对着话筒吼,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了调:“档案室!立刻!

马上把今年秋季班最终录取名单的原件送到我办公室!跑步过来!”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虚脱般地转过身,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重新拾起话题:“方老,您坐,您坐会儿。这茶……要不我给您换一杯热的?”

他殷勤地想重新奉茶,手伸出去,却尴尬地悬在半空。

方学明没有回应,目光甚至没有从门口移开。

小苏无声地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接过了张院长手中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放在离方学明很远的茶几角落。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张院长脸上,火辣辣的。他讪讪地缩回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张院长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次心跳都敲在肋骨上,震得发疼。

他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旁敲侧击这位曾经的恩师是否对自己这个院长有了不满,是教学抓得不紧?还是管理出了纰漏?但方学明周身笼罩的那层无形的寒冰,将他所有试探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咙里。

终于,门外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档案室的秘书脸色煞白,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像捧着个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院…院长!

名…名单!”他声音发颤,把文件夹递给张院长,眼神都不敢往方学明那边瞟。

张院长一把抓过文件夹,指尖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双手捧着,如同供奉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放到方学明面前的办公桌上。

“方老,您…您过目。”

方学明终于动了。他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翻开硬壳封面。

里面是钉得整整齐齐的打印名单,油墨的味道尚未散尽。

他拿起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他翻动纸页时发出的、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钝刀子,在张院长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锯。

一页。两页。三页……

方学明看得极慢,极仔细。

每一个名字,他都像要刻进眼底。张院长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方学明的手指,看着他枯瘦的指尖沿着打印的名字一行行移动。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名单内容,试图找出可能引起方学明不快的名字,但一无所获。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当方学明的手指划过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名字时,那“沙沙”声停止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方学明缓缓抬起头,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刚才的深潭无波,而是凝聚着冰冷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光,直直射向张院长。

“董学兵。”方学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字字清晰,“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在名单上?”

“董学兵?”张院长一愣,随即,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那个基层推荐上来、成绩优异、吃苦耐劳的苗子!他当时还特意圈注过!

怎么会没有?!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巴无意识地张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猛地扑到桌前,不顾仪态地一把抓起那份名单,手指哆嗦着,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疯狂地在纸页上搜寻。

没有!真的没有董学兵!那个位置,本该是董学兵的名字,如今却被一个陌生的名字取代!

“这…这不可能!”张院长失声叫道,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见了鬼,声音都变了调:

“方老!这…这绝对有问题!董学兵是重点推荐对象,我亲自看过他的材料,他应该在名单上!绝对应该在!”

巨大的羞怒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张院长。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对着话筒几乎是咆哮:“李洪民!立刻

马上!滚到我办公室来!现在!!”吼完,他重重摔下电话,胸膛剧烈起伏,转向方学明,脸上是混合着愤怒、羞愧和一丝哀求的复杂表情:

“方老!这是我的严重失职!

我向您深刻检讨!我…我竟然不知道名单被动了手脚!我……”

方学明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让张院长后面的话全都噎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很快,门外传来敲门声。招生办主任李洪民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但在看到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和张院长那张铁青扭曲的脸时,那点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疑和不安。

“院长,您找我?”李洪民小心翼翼地开口。

“董学兵!”张院长像找到了发泄口,一步跨到他面前,指着名单,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董学兵人呢?他的名字为什么被删掉了?!

你给我解释清楚!”

李洪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桌上的名单,又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气场慑人的方学明和小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脸上堆起一种刻意的、带着点委屈的为难:“院长,您说的是那个…那个基层推荐上来的董学兵?

唉…这事儿…我正想跟您汇报呢。我们招生办后期复核材料时,

发现…发现他可能存在一些…一些品行不端的问题,具体还在核实…本着对学院、对学员负责的态度,

我们…我们暂时把他的名字撤下来了,换上了更符合要求的……”

“品行不端?”方学明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李洪民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洞穿世事的眼睛第一次落在李洪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蝼蚁般的平静,“具体什么问题?证据呢?”

李洪民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如此有压迫感的老人,那平静下的力量让他心胆俱寒。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反问:“您是……?这是我们学院内部事务,似乎……”

“放肆!”张院长再也忍不住,积压的怒火和恐惧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猛地一拍桌子,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茶水泼洒而出,“啪”的一声脆响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这是燕京预备干部学院总院的荣誉院长方学明方老!也是我张正道的授业恩师!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方老说话?!”

“方…方学明?!”

李洪民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这个名字的重量,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他精心构筑的防线在绝对的威名面前土崩瓦解。

“我…我……”李洪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院长!方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是…是反贪局的侯亮平局长!

他…他亲自打电话给我,硬塞了一个人进来!他说…他说是国外回来的精英,还是…还是钟家的人!

他威胁我啊!

他说我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想查我很容易!

他说这是为了汉东的反贪大局考虑,不按他说的办,学院就要被盯上!

我…我怕啊!我怕给学院招祸!

我糊涂!我该死!”

他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形象,一股脑地把侯亮平供了出来。

“蠢货!糊涂透顶!”

张院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洪民的鼻子破口大骂,“为了学院?你他妈这是害了学院!滚!滚出去!”

他对着门外吼道,“纪委的人呢?!把李洪民给我带下去!严查!一查到底!”

门外立刻进来两名神情严肃的纪委干部,一左一右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李洪民,拖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茶杯碎片反射的冰冷光芒。

方学明一直沉默地听着。

当“反贪局侯亮平”这个名字从李洪民口中吐出时,他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疑惑?不,是冰冷的怒意,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在奔涌。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张院长,望着窗外学院里步履匆匆的年轻学员身影。

“反贪局?”方学明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压抑的怒火,“

一个反贪局,就能让你们怕成这样?连脊梁骨都软了?”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张院长惶惑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诘问:

“别说他侯亮平一个分局局长,根本就没有资格、没有权限来调查你们预备干部学院!就算他有!

你们扪心自问,又在怕什么?!怕他查什么?嗯?!”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张院长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无地自容的惨白。

“方老…我……”张院长羞愧得无地自容,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查!”方学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立即组织内部自查自纠!从招生流程到每一个环节!

把漏洞给我堵死!把脓疮给我剜干净!这种蛀虫,留着他啃噬学院的根基吗?!”

“是!是!我立刻亲自督办!一定彻查到底!”张院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保证,腰弯得更低了。

但他随即又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更深的忧虑和惶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老…那…那个侯亮平…怎么办?他毕竟是反贪局的局长,背后还牵扯着钟家……他要是知道了李洪民的事,恐怕……”

方学明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小苏无声地拉开了门。方学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在迈出门槛前,留下三个字。

那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却像三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带着沉入湖底的绝对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办公室里:

“按程序办。”

门,在小苏身后轻轻合拢。

张院长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耳边只剩下那三个字冰冷的回响。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脚下那片狼藉的碎瓷片和泼洒的茶渍,又抬头望向窗外。方学明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启动,

稳地滑出学院大门,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消失不见。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寂静里,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纸人,

那“按程序办”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重若千钧,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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