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钟家书房里,钟小艾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僵立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沙瑞金最后那句“有些事可以去问问你的父亲”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她混乱的思绪里。
问父亲?难道父亲知道什么?难道……侯亮平真的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沙瑞金那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疏离语气,以及那句
“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一错再错”的严厉警告,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瑞金并非易于之辈,他如此强硬的态度,背后必然有所倚仗。
她对侯亮平那套“方学明是巨鳄”的说辞,第一次产生了实质性的怀疑。
这种怀疑,伴随着一种被蒙蔽的羞恼,让她对侯亮平的印象,无形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在汉东省反贪局那间气氛压抑的大会议室里,侯亮平正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宏大叙事”中,对妻子的困境和沙瑞金的警告浑然不觉,或者说,他选择性地无视了。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所有在岗的反贪局骨干都被召集起来。
侯亮平站在主席台前,脸上被打的淤青尚未完全消退,非但没有影响他的“斗志”,反而被他刻意塑造成“战斗勋章”,
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他目光灼灼,扫视全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胆英雄般的悲情和煽动性:
“同志们!召集大家来,是因为我们反贪局,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一场关乎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决战!”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我们的目标,就是盘踞在静心园的那只隐藏最深、能量最大的老虎——方学明!”
他挥舞着拳头,试图点燃所有人的怒火和使命感:
“想想丁义珍!想想他卷走的巨额国有资产!想想欧阳菁!
想想我们汉东这些年被蛀蚀的根基!这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指向这个道貌岸然的方学明!打掉他,就是斩断汉东腐败网络的根!
就是为汉东人民除一大害!”
然而,他预想中群情激愤的场面并未出现。台下,大多数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困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连续的高压调查和侯亮平近乎疯狂的指令,早已让这支队伍不堪重负,人心涣散。
侯亮平眉头一皱,将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陆亦可和林华华:
“亦可同志!华华同志!你们负责的丁义珍赃款流向和干部学院采购案的调查,有什么最新进展?
向大家汇报一下!”
陆亦可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她的脸色很不好,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没有看侯亮平,而是面向众人,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事实依据:
“侯局,各位同志。关于丁义珍外逃前转入静心园疗养院的那笔三百万‘服务咨询费’,
经过我们调取银行原始凭证、追踪资金链条、并反复核实关联方……最终确认,这笔款项的最终接收方是一家具有合法资质的、为疗养院提供高端园艺设计和生态维护服务的境外专业公司。
其服务内容、合同金额均有明确备案,与疗养院正常运营需求相符。
资金来源虽然经过多层转手,但源头指向丁义珍控制的影子公司,并不能证明这笔钱是赃款,也无法证明其与方学明同志个人有任何直接关联。
从现有证据链看,这笔交易……本身是合法合规的。”
她的话音刚落,林华华也站了起来,补充道:
“关于预备干部学院那批高价采购的教学设备和教材,我们也进行了详细核查。设备确属国际尖端产品,国内并无同类替代品,采购渠道正规,手续完备。
价格高于市场同类基础产品的原因,在于其包含的定制化技术支持和后续长期维护服务包。
合同由当时的副市长丁义珍审批签字,属于其分管领域内的正常职权范围。
学院方面提供了详实的使用记录和效益评估报告,证明设备物有所值。
同样……没有发现涉及方学明同志的异常资金往来或利益输送。”
两人的汇报,如同两盆冷水,当头浇在侯亮平头上!
他脸上的“悲壮”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升腾的怒火!
“没有异常?一点都没有?!”
侯亮平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他死死盯住陆亦可,
“陆亦可!你确定?!你查清楚了?!丁义珍批的东西能干净?
方学明享受一年五十万的疗养能清白?!”
陆亦可迎着侯亮平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挺直了脊梁,眼神坦荡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侯局,虽然这结果可能并非您所期望,但作为侦查人员,我必须尊重事实。现有的、经得起推敲的证据链显示,确实……没有发现您所指控的、与方学明同志相关的违法违纪线索。”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现实感,
“而且……有些事实,我们也无法视而不见。
省委沙瑞金书记,包括高育良书记、李达康书记,对方学明同志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尊重。还有……”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具冲击力的信息: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就在昨天夜里,汉东军区副司令员赵蒙生少将,已经亲自带队,由军方特战小队接管了静心园松涛苑的核心安保工作!
这……绝非寻常!”
“军方接管?!”
侯亮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非但没有被这个重磅消息吓倒,反而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更大的响声,激动地咆哮道:
“好!好得很!这恰恰证明了我们的判断!证明了方学明的能量有多大!
证明了他背后盘踞着多么可怕的势力!
如果不是心虚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害怕我们查到真相,他们怎么会如此狗急跳墙,连军队都动用了?!
这分明是欲盖弥彰!是动用国家机器来保护腐败分子!”
他环视着台下表情各异、甚至有些惊惧的下属,声音充满了“洞察真相”的亢奋和“不畏强权”的悲壮:
“同志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对手!他们的能量超乎想象!他们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但这恰恰说明,我们挖到了核心!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这场战争,比我们预想的更加艰巨!也更加光荣!”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重新点燃那虚幻的“斗志”:
“想想看!为什么丁义珍刚外逃,欧阳菁刚被抓,这个深居简出的方学明就立刻回到了汉东?
怎么会这么巧?!为什么他一回来,汉东的局面就变得如此波谲云诡,我们的调查就处处受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足以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阴谋论:
“我告诉你们!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整个汉东!都有可能是他方学明精心打造的后花园!
是他一手遮天的独立王国!丁义珍、欧阳菁,甚至那些盘踞在各个角落的蛀虫,都可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回来,不是为了养老!是为了稳住局面!
是为了保住他经营多年的腐败帝国!而我们反贪局,就是他帝国崩塌前,最后的绊脚石!
也是刺向他心脏的最后一把利剑!”
侯亮平的咆哮在会议室里回荡,充满了偏执的疯狂和一种自我感动的悲壮。台下,一片死寂。陆亦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林华华和其他一些骨干,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深的忧虑。
侯亮平描绘的这幅“汉东后花园”的黑暗图景,已经超出了他们对现实的理解范畴,更像是一个疯狂者的呓语。
这场所谓的“动员会”,非但没有凝聚人心,反而将反贪局内部的分歧和离心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而侯亮平,依旧沉浸在他那“艰巨而光荣的战斗”幻梦中,
挥舞着无形的剑,指向那个他亲手塑造、却可能根本不存在,
或者其真实面目与他想象截然相反的“终极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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