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电话挂断后留下的余威,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整个报告厅,让方才还沉浸在感伤与敬仰中的空气彻底凝固。
数百道目光胶着在方学明身上,探究、敬畏、猜测,无声地交织。
方学明却只是平静地收好那本深红色的荣誉院长证书,
将那串象征落脚处的黄铜钥匙稳稳揣进旧中山装的内袋。
他对周建国,也对满场屏息的昔日弟子们,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没有长篇的告别,只留下一个沉静如水的眼神,便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侧门。
那扇门无声滑开,
门外走廊清冷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旋即又将他悄然吞没。
没有鲜花簇拥,没有前呼后拥的相送,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孤直。
人群这才如梦初醒,低低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漫起,却无人敢高声。
那部黑色的保密电话和警卫军官冷峻的身影,为方老的退休蒙上了一层讳莫如深的色彩。
翌日清晨,燕京火车站人流如织。
方学明只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袋角磨损得泛了白。
他身边跟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寸头,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合体的深色夹克,眼神锐利而沉静,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
他叫苏哲,小苏。
昨天仪式结束后,警卫局的领导亲自将他带到方学明面前,言简意赅:
“方老,这是组织上给您配的秘书,苏哲同志。生活、警卫,他一手包了。”
方学明看着小苏,年轻人眼神澄澈,
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苏哲?”他温和地问。
“是,首长!”小苏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方学明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
“叫老师吧。以后辛苦你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一老一少,就这样轻装简从,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轰响,窗外北方的平原急速倒退。
方学明闭目养神,小苏则如标枪般坐在外侧位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方学明置于一个无形的保护圈中心。
京州,“静心园”疗养院。
这里绿树成荫,鸟鸣清幽,一栋栋白墙灰瓦、带有独立小院的中式建筑错落掩映。
董学兵他们“凑份子”租下的小院位置极好,推窗可见一池碧水和精心修剪的竹林,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小苏动作麻利地安顿好简单的行李,将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老师,这是部里刚传真过来的待遇细则。”小苏的声音平稳。
方学明拿起文件,白纸黑字,条理清晰:
享受正部级医疗、交通、住房(眼前这幽静院落显然已远超标准)等待遇,配有专车及专职司机(小苏兼任警卫,司机另配),
年度疗养预算……他的目光在“五十万元”这个数字上停留了片刻。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黄铜钥匙,他望向落地窗外摇曳生姿的翠竹,沉默良久,才轻轻喟叹一声:
“太过了。我一个教书匠,哪里用得着这样。”
小苏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待遇文件收好,锁进客厅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仿佛在说:这是命令,是您应得的。
方学明摇摇头,不再言语,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盎然的绿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感慨。这静心园的“静”,似乎也掺杂了太多他并不习惯的重量。
几乎在同一时间,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大楼,局长办公室的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灼热。
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侯亮平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悠闲。
电话那头是他妻子钟小艾的声音,带着家人间特有的随意:“亮平,忙呢?跟你打听个事儿。”
“你说。”侯亮平嘴角噙着笑,语气轻松。
“是我表妹,周子琳,你知道的,刚在国外拿了金融硕士回来。
小姑娘心气高,看中了你们汉东的预备干部学院,想进去镀镀金,走个捷径。名额紧俏得很,家里托了几层关系都没个准信儿。你看……”
钟小艾的话点到即止。
侯亮平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身体在椅子里坐直了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慷慨和自信:
“嗨!我当什么事儿!小艾,你跟我还绕这么大弯子?不就是汉东干部学院一个名额吗?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你让她把电话和资料发我,我亲自安排!”
他拍着胸脯,
电话线似乎都跟着他的豪气震动了几下。
“真的?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靠谱!”
钟小艾的声音透着满意和亲昵,“子琳电话我马上发你,资料让她直接整理好发你邮箱。这事儿办成了,我让她好好谢谢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侯亮平哈哈一笑,又闲聊几句,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屏幕还亮着,钟小艾发来的周子琳电话号码已经显示在上面。
他脸上的笑容未褪,手指翻飞,很快调出另一个号码——汉东预备干部学院招生办公室主任,李洪民。
电话接通,传来李洪民谨慎而略带恭敬的声音:“喂,侯局?您有什么指示?”
侯亮平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李主任,忙呢?给你推荐个人才。”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这种掌控节奏的感觉。
“人才?”李洪民显然没反应过来,语气有些茫然,“侯局,您指的是……”
“周子琳,女,25岁,国外名牌大学金融硕士刚毕业,家世清白,背景可靠。
我看就很符合你们干部学院选拔优秀年轻干部的标准嘛!”
侯亮平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今年你们学院的录取名单,给她加一个。”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李洪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
李洪民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为难和小心翼翼:
“侯…侯局,这…这恐怕有点难办啊。
我们今年的招录工作早就结束了,所有程序都走完了,录取通知书都发下去了,名单也上报备案了。这…这临时加塞,不符合规定啊!
学院有学院的制度,这口子真不能开……”
“规定?”侯亮平轻笑一声,
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依旧稳定,只是那笃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
“李主任啊,你在招生办这个位置上,也有些年头了吧?”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意味深长,“这个位置,管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入场券,盯着的人可不少啊。风平浪静的时候,自然好说。可要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
啧,想必很多人是乐见其成的吧?”
电话那头,李洪民的呼吸猛地一窒,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当然听懂了这赤裸裸的威胁——反贪局盯上他这个招生办主任,能查的东西太多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襟。
侯亮平不给对方喘息和思考的机会,继续加码,
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压迫感:
“我这也是为了汉东的反贪大局考虑。你们干部学院,是培养干部的摇篮,更要注重纯洁性。我推荐的这个周子琳,是国外回来的精英,背景过硬,”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是钟家的人。
把她招进去,对学院,对你李主任个人的‘安全’,都是加分项。
孰轻孰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拎得清吧?”
“钟家?!”李洪民的声音明显变了调,带着惊骇和一丝绝望的颤抖。
这两个字蕴含的分量,足以把他这样的小主任碾得粉碎。他感觉握着电话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侯亮平嘴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不再给对方任何推诿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了,李主任,话我就说到这儿。名额的事,你抓紧落实。我等着看周子琳的通知书。”
话音未落,他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将李洪民所有的挣扎和恐慌都掐断在忙音之中。
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有侯亮平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依旧。
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
神情自若,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那张本应代表正义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权力运作带来的、冰冷的阴影。
不到五分钟,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侯亮平瞥了一眼,发信人:李洪民。
他划开屏幕,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简短、公式化,却透着一股认命的妥协:
“侯局放心,我们一定确保周子琳同志符合我院录取要求。”
侯亮平看着这行字,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微笑,无声地扩大。
他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汉东省检察院威严的大楼轮廓,眼神锐利而充满干劲。
这汉东的棋局,
他执子落盘,感觉从未如此顺手。
只是他看不见,在千里之外的干部学院招生办,李洪民正脸色惨白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刚修改完的最终录取名单。
光标停留在“周子琳”三个字上,而在她名字的上方一行,一个原本被系统选中的名字——“董学兵”——此刻正覆盖着一条刺眼的、代表删除的红色虚线。
李洪民的手指悬在鼠标确认键上,微微颤抖,迟迟无法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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