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明把那份薄薄的退休申请放在周建国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时,指尖甚至没带起一丝尘埃。
纸张轻飘飘地落下,
却像一块沉重的界碑,无声地砸在周建国的心上。
“院长,批了吧。”
方学明的声音很平和,像秋日里最后一阵温煦的风,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
周建国猛地抬起头,
那张向来沉稳持重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按住那张纸,仿佛怕它长了翅膀飞走。
“方老!”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这…您这不是开玩笑吧?这学院,是您一手从无到有建起来的!您看看窗外,”
他激动地指向窗外郁郁葱葱、楼宇林立的校园,“这里的一砖一瓦,哪个不是浸透了您的心血?为国家培养了多少栋梁之才!您怎么能…怎么能说退就退?”
他顿了顿,语气近乎恳求:
“您身体硬朗,
精神矍铄,正是经验最宝贵的时候!学院离不开您这根定海神针啊!”
方学明只是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目光却穿透了周建国,投向窗外更辽远的天空。
“建国啊,”
他轻轻拍了拍周建国按在申请书上的手背,那手背的皮肤已经松弛,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度,“老马识途,也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歇歇,把路让给更年轻有力的腿脚去跑。
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人老了,精力不济,记性也大不如前喽。”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
“前几天上课,讲着讲着,居然把个关键数据给忘了,站在讲台上卡了壳,急得一头汗,最后还是学生小声提醒才接上。你说,这还怎么教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周建国脸上,那眼神温和却异常坚定:
“批不批,我都是要回汉东老家养老的。落叶归根,图个清静。”
周建国嘴唇翕动,还想再劝,可方学明那平静目光里蕴含的力量,让他所有挽留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颓然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申请。
窗外,预备干部学院的标志性钟楼静静矗立,阳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边,
仿佛在无声见证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方学明申请退休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预备干部学院的每一个角落,旋即又像长了翅膀般飞出院墙。
周建国办公室的电话,当天下午就成了最炙手可热的线路。
铃声此起彼伏,几乎没有停歇的间隙。
接线秘书的声音从最初的平稳到后来的沙哑,最后几乎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
“周院长!我是赵为民啊!方老怎么了?是不是学院有什么变动?有人给方老委屈受了?”
电话那头,
一个沉稳的男声难掩急切,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文件翻动的哗啦声。
周建国捏着眉心,对着话筒一遍遍重复,嗓子已然发干:
“赵书记,您放心,绝对没有!方老就是觉得自己年纪到了,想休息了,纯粹是个人意愿……”
刚放下,铃声又疯狂响起。这次是一个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建国!方老师的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谁那么大胆子?我这就……”
“李部长!误会,天大的误会!”
周建国感觉自己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解释马拉松,“方老身体很好,心情也很好,真的就是……想家了。”
类似的电话来自四面八方,有在地方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有在部委手握实权的要员,有仍在学院深造的明日之星,甚至还有几位早已退居二线却影响力犹存的老领导。
电话的内容大同小异,惊愕、关切、疑虑,乃至隐含的愤怒,最终都汇成同一个核心问题:
方老为何突然请辞?是不是受了不公?
每一个电话都像一块无形的砖,沉甸甸地压在周建国肩上。
他口干舌燥,身心俱疲,对着窗外暮色渐合的校园,再次深深叹息。
他知道,这份压力,他必须扛下来,也必须替方老扛下来。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那份申请书的“批准”栏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力透纸背的签名,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尘埃落定,一个时代,真的翻过了它最重要的一页。
欢送仪式选在学院最庄严的学术报告厅。
这一天,报告厅里座无虚席,甚至过道都站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又略带感伤的气息。
方学明坐在前排中央,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
他看着台上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老照片:
年轻的他站在一片荒地上,意气风发地指点着未来的校园蓝图;
讲台上,他神采飞扬,粉笔灰沾满了袖口;深夜的办公室,灯下是他伏案批改作业的剪影……
从改革开放的春风初度,到如今学院桃李满天下,成为国家高级干部培养的摇篮,近四十年的光阴,都浓缩在这一幅幅褪色的影像里。
他创立了这里,更以最普通的“老师”身份,坚守在教学最前沿,亲手为共和国锻造输送了难以计数的中坚力量。
此刻,
台下那一张张或成熟稳重、或年轻锐气的脸庞,无论身居何位,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纯粹的敬仰与孺慕之情——
他们是他的学生,是他一生心血最生动的注脚。
仪式进入高潮,主持人宣布“弟子献礼”环节。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热烈。
第一位走上台的,是某经济大省的常务副省长,他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长盒,郑重地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乌黑、笔尖闪烁着温润金光的定制钢笔。
“方老,”
副省长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知道您爱写字,这支笔,聊表寸心,愿您笔墨长青!”
方学明微笑着,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温和而清晰地拒绝:
“好笔是好笔,心意我领了。我用惯了我的老英雄,顺手。拿回去吧。”
副省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敬重,默默合上盒子退下。
接着是一位气质雍容的女企业家,
她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缎首饰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块通体翠绿、水头极佳的玉佩,温润的光泽几乎要流淌出来。
“方老师,一点小物件,养人,您一定要收下!”
方学明依旧含笑摆手:
“小刘啊,你知道我的脾气。这些东西,戴在身上是负担,锁在柜子里是浪费。
你的心意,老师记在心里了。”
语气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
女企业家眼圈微红,只得深深鞠躬退下。
随后,各种名贵礼品——价值不菲的滋补品、限量版的字画、甚至还有一套绝版古籍的影印本……
如同流水般呈上,又都被方学明以同样温和而坚决的态度一一婉拒。
报告厅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热情洋溢,渐渐沉淀为一种肃然的寂静,人们望着台上那位清瘦的老人,眼神中的敬仰之外,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动容。
就在主持人略显尴尬,不知如何推进时,一个穿着朴素夹克衫、气质朴实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上台。
他手里没有锦盒,只攥着一串钥匙,钥匙扣是个磨得发亮的铜质小齿轮。
他声音洪亮,带着乡音:
“老师!我叫董学兵!当年要不是您每月寄来的三十块钱,我董学兵早饿死在山沟里了,哪能读完高中,考上大学,今天还能站在这里!他们送的那些,您不收,我懂!这串钥匙,”
他把钥匙高高举起,
黄铜在灯光下闪着朴实的光,“是汉东省京州市‘静心园’疗养院一套小院子的门钥匙!
地方清静,环境也好!您要回汉东,总得有个落脚地吧?
这您可不能推!这是我们几个在汉东工作的老学生,凑份子给您租下的!租金都付了五年!您要是不收,我们…我们就给您跪这儿!”
董学兵说着,眼圈也红了,作势就要跪下。
他身后,几个同样衣着朴素、神情激动的中年人也跟着上前一步。
方学明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看着董学兵,看着那串朴实的钥匙,眼神复杂。
他当然记得这个学生,记得他当年饿得皮包骨头却眼神倔强的样子。
他这些年微薄的工资,大半都化作了像董学兵这样寒门学子碗里的饭、身上的衣、书包里的纸笔。
他沉默了几秒,
台下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董学兵面前,伸出那双布满粉笔灰印记和岁月刻痕的手,接过了那串沉甸甸的钥匙。
钥匙的金属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学生滚烫的心意。
“好,好孩子。”方学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拍了拍董学兵厚实的肩膀,“这个,老师收了。谢谢你们。”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经久不息,许多人眼中都闪烁着泪光。
掌声渐歇,周建国走上台,神情庄重。
他展开一份深红色绒面、印着烫金国徽的证书,声音洪亮地宣布:
“经总院研究决定,并报上级批准,方学明同志,将永远是我们预备干部学院的总顾问、荣誉院长!”
他将证书双手递向方学明。
方学明接过证书,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就在这时,报告厅侧门无声地滑开。两名身着笔挺常服、神情冷峻、动作干练如标尺的警卫军官,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步履沉稳地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方学明面前。
其中一人立正敬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前排人听见:
“方老,大领导专线,请您接听。”
他双手递上一个造型特殊、闪烁着幽暗哑光的黑色保密电话。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部小小的黑色电话上,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方学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他看了一眼那部电话,又抬眼看了看鸦雀无声的大厅,
眼神恢复了平素的沉静。
他微微颔首,接过电话,沉稳地贴在耳边。
“是,我是方学明。”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报告厅里却异常清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似乎跨越了遥远的空间距离,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关切。
方学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偶尔简短地回应:
“是……明白……感谢首长关心……学生……遵命。”
整个报告厅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数百人屏息凝神,只有方学明低沉的应答声在空间里轻轻回荡。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当方学明最后说出“遵命”二字,轻轻按下挂断键,将电话递还给警卫军官时,全场依旧沉浸在一种肃穆而震撼的寂静之中。
那部被收回的黑色电话,连同两位警卫军官悄然离去的背影,在众人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而深沉的问号,无声地悬浮在灯火通明的报告厅上空。
方学明握着那本荣誉证书和那串冰凉的钥匙,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汉东的方向。
新的篇章,似乎就在这无声的告别与神秘的召唤中,悄然掀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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