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的书房内,茶香氤氲,却驱不散沙瑞金心头那沉甸甸的忧虑。
窗外的竹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方学明沉静的面容上。
沙瑞金放下茶杯,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师,侯亮平这件事……后续恐怕还会有风波。”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他个人停职反省,掀不起大浪。但他背后……站着钟家。
钟家在京城的能量不小,钟小艾的态度很坚决,认定您……是盘踞汉东的‘巨鳄’。
他们虽然动不了您分毫,可这无休止的纠缠、泼脏水……学生实在不愿看到您清静受损,更不愿您晚年声誉蒙尘。”
沙瑞金的话语里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和作为学生对师长的维护。
他深知,侯亮平个人的偏执不足为惧,但那盘踞高处的家族势力,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足以搅动浑水,让老师不得安宁。
这是他作为省委书记、作为学生,绝不愿看到,也绝不允许发生的。
方学明闻言,脸上的表情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
他没有直接回应沙瑞金的担忧,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秩序与生机的竹林,缓缓道:
“瑞金啊,你看着现在的预备干部学院,气派恢弘,人才济济,是栋梁之摇篮,国之重器。”
他轻轻啜了口茶,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感慨,
“可当初我们几个老家伙,在燕京那几间漏风的青砖房里,点着煤油灯,啃着窝窝头,把它一点点拉扯起来的时候,
哪能想到它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沙瑞金立刻正襟危坐,他知道老师接下来要讲的,绝非闲谈。
这是恩师在向他揭示更深层的思考。
“学院壮大了,是好事。但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同时,有些根须难免会盘根错节,有些枝桠也可能会偏离主干。”
方学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当初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培养急需人才而设立的一些制度、一些做法,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起到了作用。
可时代在变,环境在变,人心也在变。这些制度,有的已经不合时宜,有的甚至……成了滋生问题的温床,成了某些人逾越规矩的借口。”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
沙瑞金心头一震。
老师的话,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立刻联想到侯亮平——侯亮平那份空白的“协助函”。
他罔顾程序、强闯疗养院的行径,不正是利用了某些制度执行中的模糊地带和监管的漏洞吗?
不正是在“反贪大局”的幌子下,践踏了最根本的规则吗?
预备干部学院作为干部培养的源头之一,其制度是否完善、风气是否清正,直接影响着未来干部的素养和权力观!
“老师教诲的是!”
沙瑞金沉声应道,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思索,“制度是根本,规矩是堤坝。
堤坝若有蚁穴,再大的洪流也难挡溃决之险。”
方学明赞许地点点头,枯瘦的手伸向书桌中央那摞厚厚的稿纸,正是那本写到一半的《现代干部素养基础》。
他拿起最上面几页墨迹尤新的部分,轻轻推过桌面,递向沙瑞金。
“瑞金,你来看看这个。”
方学明的语气平和而郑重,“这是我正在做的总结,关于如何构建更严密、更科学的权力监督与运行机制。
如何让制度真正成为权力的笼子,而不是一纸空文,更不是某些人手中的橡皮图章。”
他指了指稿纸,“你是从学院走出去的佼佼者,如今更是在实践的第一线,执掌一方。
你的经验,你的感受,才是最鲜活、最宝贵的。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有什么想法,可以碰撞?”
沙瑞金连忙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稿纸上,是老师力透纸背的字迹,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充满了对国家未来、对干部队伍建设的深切忧思和务实洞见。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感到肩上责任如山。这不仅是一份教材草稿,更是一份关乎国本的政治嘱托。
就在沙瑞金凝神翻阅稿纸,书房内弥漫着思考的沉静时,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沙瑞金微微皱眉,本想挂断,但看到来电显示上“陈岩石”的名字,犹豫了一下。
陈老此时来电,必然与侯亮平有关。
他看向方学明,带着请示的眼神。方学明微微颔首:“接吧,无妨。”
沙瑞金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陈老?”
电话那头,陈岩石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在巨大的震惊和愧疚中挣扎:
“沙……沙书记……打扰您了。我……我打听到了……静心园那位方学明同志……他……他是不是……
当年在燕京,在青砖瓦房里,给我们这些第一批学员上课的……方老师?”
陈岩石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迟来的醒悟。
显然,他动用了自己的人脉,终于拼凑出了方学明身份的一角。
这一角,足以撼动他先前被侯亮平挑起的、对方学明的全部猜疑和愤怒。
沙瑞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方学明,无声地复述了陈岩石的问题。
方学明平静地点了点头。
沙瑞金对着电话,清晰地回答:“是的,陈老。方学明同志,正是当年创办预备干部学院,为我们这些懵懂青年启蒙引路,教导我们何为党性、何为规矩、何为责任的恩师。”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
几秒钟后,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爆发出来,紧接着是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呜……啊……方老师!是方老师啊!!”
陈岩石的声音彻底崩溃了,那哭声里充满了悔恨、自责和无地自容的羞愧。
“我……我糊涂啊!我老糊涂了!!我被猪油蒙了心!我竟然……
我竟然听信了侯亮平那混小子的话……我……我还想着……要去查老师您啊!我该死!我罪该万死啊!沙书记!我……”
陈岩石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为自己的愚蠢和被利用)和对恩师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喘上气,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哀求道:
“沙书记……求您……求您替我向方老师……磕头赔罪!侯亮平那小子……他是为了陈海的事在奔波,昏了头,被仇恨蒙了眼,才做出这等混账事!
千错万错,是我没管好他,是我被他利用了!我……我改天,不,我马上,我亲自带那个混小子登门,给老师负荆请罪!
让他跪在老师面前认错!求老师……求老师千万别跟那不懂事的混小子一般见识……”
沙瑞金举着电话,听着陈岩石痛彻心扉的忏悔和哀求,心中五味杂陈。
他能想象电话那头,那位饱经风霜、刚直不阿的老人,此刻是如何的悔恨交加,老泪纵横。
他再次看向方学明。
方学明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阅尽千帆的淡然。他轻轻对沙瑞金摇了摇头。
沙瑞金会意,对着电话,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字一句地转述着恩师的话:
“陈老,老师让我转告您:不必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方学明的意志清晰地传递过去:
“老师还说——侯亮平的错,不在我方学明。他的错,在于规矩!在于他心中,没有对规则、对权力、对人民最基本的敬畏!”
电话那头的痛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沙瑞金继续道:“老师的意思很明确,陈老。您不必自责,也不必带侯亮平来。
他需要明白的,不是向某个人道歉,而是学会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敬畏党纪国法这不可逾越的规矩!这,比登门请罪,重要百倍。”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窗外的风似乎也小了些,只有竹叶细微的摩挲声,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应和着方学明那振聋发聩的箴言——侯亮平的错,不在我,在于规矩!
沙瑞金放下电话,看向恩师。
方学明已经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回摊开的稿纸上,仿佛刚才那场牵动人心、关乎名誉与规则的对话,不过是拂过竹叶的一缕清风。
他枯瘦的手指稳稳落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坚定的沙沙声。那声音,如同规则的基石在无声地垒砌,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有力。
沙瑞金深吸一口气,也低下头,更加专注地阅读起手中那份凝聚着老师毕生智慧与心血的文稿。
敬畏规则——这四个字,此刻重逾千钧,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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